执手精英传
作者简介:
谢林涛,湖南邵阳人,谋生于深圳。中国闪小说学会理事,邵阳市作协会员。曾获2013中国闪小说年度总冠军大赛冠军,中国第三届闪小说大赛银奖,全国打工青年读书征文大赛铜奖等奖项。有一百多篇习作发表在《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小小说月刊》、《西北军事文学》、《闪小说》、《天池》、《金山》、《江门文艺》、《文学报.手机小说报》、《中国青年报》、《广州日报》、《邵阳日报》、《深圳特区报》、《国际日报》、《明州时报》等国内外报刊。多篇作品入选多种小小说、闪小说精选集。
闪小说二十二篇
赴约
我披上那件红风衣,在镜子前左转半圈,右转半圈。耳际响着我和他最近的一次谈话。
“对不起,我尽力了。”
“哦,没关系,我罪有应得。”他无力的眼神飘浮不定。浅浅地一笑,安慰我。
“在你心中,我也是魔鬼?”沉默良久,他忽然问我。
“没有呢。我想,在我们内心,魔鬼和天使就是两姐弟。但我们不能放任魔鬼出来做恶,而天使向善的翅膀却可以遨游蓝天。”
“我倒是向往蓝天,”他长叹一声,“也只有等来世了!”
真没想到,他最后的愿望,居然是请求我为他送行。说好了的,远远地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必定是我。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太靠近他,毕竟,我与他没特殊瓜葛。但我也知道,没有别的亲人为他送行。
我跨上车身一片白的小铃木。
公判大会已接近尾声,我变了主意。挤过人群,离他近点,再近点。终于念到他的名字。一米七多的男儿身颤了一下。凹陷的眼睛游移着,饥渴的目光打在我高举的红袖上。惨白的脸庞,一丝笑意慢慢漾开。
载着他的囚车发动了。人群散去,诺大的广场只剩下发呆的我。拭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我的小铃木,顺着囚车开去的方向疾驶。
风撩开我的红风衣。在他的眼里会是什么?真希望是春天的花开。
耳边依稀传来啪啪枪声。人烟稀少的郊野我疯狂地飙着小铃木。我想追上他那刚刚脱离了臭皮囊而向上飘升的灵魂,最后一次挥挥火一样花开的红袖。
我是律师,他的辩护人。送他最后一程,却不关我的职业。
不速之客
我只是上了趟洗手间,再回房间,电脑旁的椅子上,居然坐着个陌生女人。
“您好啊,先生!”女人扭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我,冷冷地说。
“您好!请问,您是?”
“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
仔细打量那张忧怨的脸,我猛然省悟,她就是我刚刚瞎编的闪小说中的倩倩。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向您讨回清白!”
“啊,难道我侮辱您了?”
“岂止侮辱,您不负责任的瞎编让我生不如死!”
倩倩边说边移动鼠标。
“您看您写的什么屁话?‘然后她,真的就跟其中一个男人走了’,我这不成了野鸡?”
“我这样写,也是万般无奈啊!煤窑塌方,丈夫遇难,索赔无果。您年纪轻轻,另外嫁人,或去找一份体面的事做,残疾儿子却牵绊着您,难啦!您想自食其力,摆个小摊谋生,人家又砸了您的摊子。您光靠捡废品,能活下去?况且您的儿子也该上幼儿园了,这城里,差一点的幼儿园,一个月费用也得好几百。钱呢?钱啊!您太需要钱了!”
“我是需要钱,但我正告您,就算我儿子上不了学,就算我穷得跳楼,就算我饿死,不干不净的钱我也绝不会去挣!”倩倩的身子颤抖着,越说越激动。太阳晒黑的脸颊上,热泪滚滚,叭嗒叭嗒掉在键盘上。
“嗨,死猪,困了躺床上去,开着电脑不费电啊!”
我抬头,睁眼,就看到鼠标正握在妻子手里。
“别,刚写的文章还没保存!”可是晚了,电脑呻吟一声后,停止了工作。
寻亲路上
“爷爷!”我轻轻地唤了一声。老人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
“爷爷!”我又轻轻唤了一声。老人嘴角翕动着,身子微微颤抖。
“爸爸,看啊!快看啊!小虎终于找到了!您的孙子终于找到了!他现在就站在您面前!您看到了吗?”阿姨流着泪,俯下身,握住老人痉挛着的手,轻轻地摇着,摇着。
我的手也伸过去,突然被老人枯瘦如柴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老人头一歪,魂魄升上天堂。微笑定格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
阿姨按照我们事先的约定,给我工钱。我不是小虎,15年前被拐卖的小虎,阿姨全家一直苦苦找寻的小虎,还是下落不明。
我把阿姨握钱的手推回去,挥挥手上路,继续寻找我的亲爹亲妈。
把儿
看,傻妞,又站着尿尿了!
说的是我。我有两个孪生姐姐,大妞和二妞。可我不叫三妞,我叫三蒂。
爹娘和隔壁家的叔叔婶婶吵架了。婶婶连骂几句,一个把儿都没有,断子绝孙的。爹的手上攥着柴刀就要冲过去,被娘死死箍住了。我冲到婶婶面前,大声嚷嚷:谁说我没把儿?我会有的!说完,我尿尿的地方猛一使劲,双腿一热,裤子湿了一大片。
我能一天天长大,我尿尿的地方,就不能再长出个把儿来么?
吵架后,爹和娘总是嘀咕来嘀咕去什么事儿。他们的声音有时细得像蚊子嗡嗡叫,有时又吵吵嚷嚷像是干仗。我缩在屋角,断断续续听到,爹坚决要把家里什么东西送人,可娘死活不答应。谁叫你的肚子不争气?……不生出个带把儿的,老了日子怎么过?
娘不再吱声,手背不停地往眼睛上抹。
这天清早,我还没睡够呢,娘就帮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爹破天荒地把我抱到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一颠一颠,小手拍着爹的脑壳,口中喊一声“驾”,爹就笑呵呵地跑起来。跑着跑着,爹的脚步变慢了,长叹一声。三蒂啊,你怎么就不长个把儿呢!
我会有的呢!我用力拍了下爹的后脑勺,又大喊一声“驾”。我一路咯咯笑着,咯咯笑着。爹和我的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弯弯曲曲的茅草路。笑累了的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尿尿的地方,慢慢地慢慢地,长出一个长长的把儿来,比隔壁家小哥哥的还长。我一使劲,哈,一条水龙冲出老远!
你来或者不来
看一眼门前的花轿,再看一眼门前的花轿。她的眼睛湿润了。悄悄地退回屋里,小心地打开后门。
轻轻地躲开喧嚣的人群。
顺哥的家,沿着屋后蜿蜒的小路,拐两个弯就到了。
“长大了我要嫁给你!”说这话时,她才八岁。
一群小屁孩,在村子中央的池塘里玩水,掷瓦片打水漂。她太投入,离塘沿又太近。起势过猛,瓦片飞快地脱手之时,自己也“哎呀”一声,一头栽了下去。池塘的水很深。顺哥来不及细想,跟着跳下去,用力把她推回岸边。
顺哥自己是随后赶来的大人捞上来的。气息奄奄,耳朵里流着血水,肚子涨得像气球。老黄叔牵过来一头大牯牛,把顺哥面朝下横在牛背上。一股浊水哗啦哗啦从顺哥的口里流出来后,顺哥总算迈过了鬼门关。
后来的一天,她悄悄踮起脚尖,伏在顺哥耳边,说长大后一定嫁给他。她记得她说过这话后顺哥痴呆的眼神。她记得她抓起顺哥的左手在他的手掌上划拉的情景。她记得顺哥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的坚定。她记得顺哥明亮的眸子里滚出晶莹的泪水。她记得自己突然呜呜哇哇哭得多伤心。她记得顺哥后来掀起衣角把她脸上的泪痕拭尽……
顺哥家低矮的房屋,木板门上挂着小铁锁。她的双手固执地轮流敲着,咚咚咚,笃笃笃……
其实,她敲门,或者不敲门,都一样。自从那次落水,顺哥的耳朵就聋了。
但顺哥的眼睛,依然明亮。
梦圆
“别动!”
我腾地跳了起来,刚刚摸到手的一本《高等数学》应声而落——这声大喝来得太突然。
“偷书贼,终于逮到你了!”
扭头看清那人时,我的双手已被反剪。
高个子,保安服,大盖帽,一双喷火的眼睛。
“我没偷书,放开我!”我拼命挣扎着。
“还狡辩!人赃俱获你还想狡辩!”保安有力的大手猛一使劲,痛得我呲牙咧嘴。
“我……”
“我什么我,你刚混进校园,我就盯上你了!”保安有力的大手又猛一使劲,我又痛得呲牙咧嘴。
“趁刚才看书的同学上厕所的机会,你就想顺手牵羊,对吧?你这身穿着,不就是个捡垃圾的样嘛。你偷这样一本书拿去卖废品,能卖几毛钱?可你就会害苦丢书的同学!”
“我……”
“别再啰嗦了!走,去见我们头儿,你就等待他发落吧!”
我被高个子保安推推搡搡押到学校的保安处。
进了保安处办公室,我的双手终于重获自由,可是它们却几乎麻木得不能动弹了。
我忍着剧烈地疼痛,抖擞着右手,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打开塑料袋,我把一个月前收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用双手递给保安处长。我真的不是偷书贼,我只是想趁找到工作前,到校园里走走看看。那本《高等数学》,也只是翻翻而已,并不会偷走它。
如果家庭条件允许,这里,现在,也是我的大学。
哨音远去
病床久卧的三爹,这天就像神灵附体,居然能下床走动。
天色向晚,三爹趁三娘忙着喂猪打狗顾不上照看自己的空档,手拄拐棍,悄悄地挪出房屋的后门。
连着后门的,是一条两边长满野草,中间若隐若现几块黄色癞疤的小路。顺着小路一直挪下去,三爹时不时用拐棍轻轻点着路边的菜叶,翕动着嘴巴与几块菜地里的萝卜白菜小声地打着招呼。再往前,就是杂草丛生的旧时农田。
杂草吞噬了三爹的大半截身子。3年前,三爹脚下的这一大块田地,还轮番着生长着温顺的水稻、小麦或油菜。可如今……
三爹左一眼右一眼,瞅着长势刁蛮的杂草。他突然扔掉拐棍,蹲下身子,抖擞着双手,抓住身边的草茎,要把这些苇草连根拔起。气喘吁吁的三爹折腾了老半天,却只拽断了几片草叶。
几只不知名的昆虫,在附近唧唧鸣叫。三爹灰暗的眼神,突然有了一闪的亮光。三爹的右手缓缓地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油光发亮的褐色陶瓷哨子。三爹久久地凝视着哨子,耳际,昆虫的鸣叫渐渐变成尖锐的哨音。三爹的眼前,许许多多人影在晃动,他们是听到哨音后从四面八方汇拢来的全村劳力。柴刀扫倒荆棘,铁镐挖出顽石,板锄整平土块。一大片荒地,又变成了良田。那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那青青的麦苗绿绿的油菜,又晃亮了三爹阴郁的眼。
深夜,三娘打着手电筒找到三爹时,三爹像是睡熟了。那个油光发亮的陶瓷哨子嘴,三爹死死地咬着,三娘使尽力气也没能拔出来。
回家
门突然开了。门外,一个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屋里的我。
你是?小女孩后退一步,两手张开来,撑住两边的门框。
呵呵,我是谁?你猜!我一屁股坐在身边的沙发上。
小女孩骨碌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突然大声喊道,你是爸爸!
我一弹而起,竖起右手食指,“嘘”了一声。
我们给妈妈一个惊喜,我笑着轻轻地说。
小女孩回头看看,然后飞快地跑到我面前,书包往地板上一甩,扑进我怀里。
爸爸,你怎么才回呢?我都上幼儿园了!
爸爸……爸爸也想早点回啊,可爸爸要到外面挣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我不要爸爸挣钱,我要爸爸跟我在一起!小女孩仰起头,用她嫩嫩的手掌抚摸着我滚烫的脸颊。
我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
啊……门口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妈妈妈妈,爸爸回来了!小女孩像兔子一样蹦出我的怀抱,又使劲拽着我的手,硬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我的目光与女人的对撞了一下,又很快弹开。女人扫视着屋子,张开的嘴巴久久没法合拢,身子抖着,脸色苍白。我赶紧跨前两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别吓着孩子……
很晚了,小女孩才听着我的故事甜甜睡去。我把她小心地抱到坐在旁边的女人怀里,起身告辞。
临别,女人告诉我,孩子她爸,还得在监狱里呆几年。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小偷。
爹的红苕酒
雨还在下,还在下。
堆在屋角的红苕,散发出醉人的酒味。
那是一家五口两个多月的口粮。娘的叹息,一声响过一声。
剁碎,风一吹,干了,就不会坏。爹呵呵笑着安慰娘。
爹和娘轮番挥舞菜刀,堆成小山的红苕,在邦邦声里,很快变成指尖大小的颗粒。
雨还在下,还在下。屋子里的空气潮潮的,能攥出水来。
屋子太小,剁碎的红苕,还是像小山一样堆在角落。
酒味越发浓了。娘的叹息,一声响过一声。
哈,干脆把这些苕米籽用来酿酒吧,喝酒也可以当饭的!
几天后,已经变质的苕米籽,经过爹一阵折腾,变成了两满坛子红苕酒。娘从来不喝酒,小孩子不能喝酒,那酒,便成了爹一个人的专利。
家里很快断了粮,爹一连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借到一担稻谷。以后的两个多月,靠了这担稻谷,我们每天才能喝上两顿稀饭。爹每顿都要先喝一海碗红苕酒,眯着眼,嘴里滋滋有声,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着,脸上的表情赛过神仙。等到我们都放下碗筷,爹才最后揭开饭锅,锅里还剩娘特意为他留下的半碗稀饭。
红苕酒真是好东西,爹也就喝了个把月,身体竟然胖了。我也想喝红苕酒,但爹坚决不肯,一滴也不让我沾。
身体胖起来的爹,突然有一天晕倒在田里。爹的脚肚子一压一个深窝,好久也恢复不过来。
娘流着泪,倒掉了爹喝剩下的半坛子红苕酒。娘尝过了,那根本就是水!
通往天国的路
黄炎肩扛猎枪,在密林里躬腰穿行。
有消息说,小鬼子的部队开到了镇上。镇上离这处山高林密的地方虽然相隔二十多公里,但黄炎还是不敢轻易放枪。转悠了大半天,莫说野兽,连山鸡也没打着一只。也好,惠慈老尼不会再念叨罪过罪过了,腹饿口渴的黄炎心想。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
拨开遮挡目光的树枝草叶,黄炎大惊失色。
一百多米远的山下,静修庵门前,十多个小鬼子包围着惠慈。
黄炎牙齿咬得咯咯响,躬身往静修庵急行。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惠慈眼睛闭着,嘴里念着。
小鬼子扯掉惠慈的法帽。
小鬼子撕破惠慈的法衣。
畜牲畜牲畜牲……
惠慈连声大吼,头一低,奋力冲向静修庵右侧的大石炉。
惠慈老了,一头撞在鬼子头怀里。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小鬼子们又是一阵放肆的狂笑。
黄炎举起左手,用袖子擦拭眼睛。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黄炎举起手中的猎枪。
鬼子头的裤子掉下的一瞬,枪响了。
找一个人
王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他想找一个人,一个曾经的知心好友,可手机通讯录里没有。
王二又在已接电话和已拨电话中查找,还是没有。
王二不死心,打开电脑,输入好友的名字,动用了多个搜索引擎,可跳出来的都是些冒牌货。
王二往电脑显示屏上捶了一拳,站起来,走到居室的窗户边。他呆呆地看了会冷冷清清的街道,突然用力把手机扔出窗外。
“谁这么缺德,从楼上乱扔东西?”楼下传来一个人的叫骂声,王二觉得很熟悉。
王二的脑袋探出窗外。天啊,那不正是他要找的好友张三么?
“张三你个狗日的,还没死啊,老子找你找得好苦!”王二挥着紧握的拳头,仿佛正向张三的肩头用力砸下。
“去你的吧!二楼到一楼有多远?”张三淡淡地说。
巨龟传
渔者胡翁,捕巨龟归。体大如澡盆,背覆绿毛。
胡翁负龟适市。众皆奇,度其龄,恐千年。亦有博闻强记者,笑曰此龟,实乃若干年前为难法海者也。当其时,一眼镜学究,手拨人墙,俯首细察。突抚掌大笑不止。众皆讶异,争问其故。眼镜笑曰:“此实乃余三年前为某长放生之龟儿也!”众皆摇头,怪眼镜诓人,心怀叵测。三年之龟儿,堪比庞然大物,岂不怪哉?
眼镜止笑,手指巨龟一侧,正色曰:“龟背一‘日’字,君等见否?”众顺指投目,果见绿毛倒伏之侧,“日”字赫然在目。然以三年之短,龟儿竟成如此大器,亦为天下奇闻,众复啧啧。眼镜不肖曰:“此等龟儿,皆因随波逐流,混迹洋域,啜洋人之垃圾,受洋人之戾气,日积月累,腹肚虚胀,如蝜蝂负物,不能自已。君若不信,吾令之立见分晓。”眼镜语罢,折一枝,左手捏鼻,右手以枝端轻戳巨龟之屁眼。“卟”声轰然。众大惊失色,正欲张口发声,突闻奇臭扑鼻。更有近龟者,几欲晕倒,急掩口遮鼻奔逃。良久,众回望巨龟处,澡盆勿见矣。
胡翁黯然神伤,愤然曰:“余老少五口,指望此龟换些柴米,偏尔多事,速赔龟来!”
茶杯无言
她伸出手,去够茶几上的钢化玻璃茶杯,目光依然趴在电脑屏幕上。
茶杯握在手上,再送到嘴边,只抿了半口就干了。她的目光移到茶几上,就看到了那半瓶矿泉水。
半瓶矿泉水是他几分钟前从外面带回的。
她抓起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咕噜咕噜……
瓶空了,她握瓶的手指用力一捏。
他听到矿泉水瓶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手轻轻一扬,矿泉水瓶在空中划了个半圆的弧后,准确地落在盛垃圾的蒌子里。
“亲,续水啊!”她瞟一眼他,又瞟一眼空空的茶杯,然后收回目光,再次盯紧电脑屏幕。
多少年里,她和他,喝茶,或者白开水,都是共用那个钢化玻璃杯。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刚刚喝过的那半瓶矿泉水,半小时前,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纤细的手指握过瓶身,温柔的嘴唇吻过瓶口。
你是我的夫
他比她整整大了30岁。
她被她那唯一的亲人——跛脚大哥领到他家时,18岁。头发枯,脸色黄,腰身弯。邻居家十四五岁的女孩,比她还高个头。
迎着她,他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后来的日子,他每天都给她做好吃的补身子,家里家外,稍微重一点的活他全都包揽了。
她和他生活在一起,外人看不出高兴还是烦恼。能看出的,是她的头发一天天油滑光亮,脸庞一天天红润饱满,个子也如久旱雨后的庄稼,一下子蹿起老高。一棵长在贫瘠路边的小草,在他的精心服侍下,不到两年,竟开出艳丽的花儿。花儿一样的她再跟他走在一起,就会有人在旁边指指点点,说,可惜了……
她应该是听到过村里婆娘们嚼舌的,但她不恼。为何不恼?大家摸不透,只知道一点,他救过她大哥的命。
他也应该听到过别人说三道四。这天,就有人当面戏耍他——嘿,伙计,嫩草味道不错吧?他瞪了那人一眼,嘟嚷一声,胡说!
回到家,他咕嘟咕嘟喝起了酒,那种块把钱就能灌满一瓶的劣质白酒。下酒菜是一把炒熟的黄豆,一嚼噶嘣响。
喝罢酒,他踉踉跄跄来到地头,锄头未动,人已瘫倒。到天黑时,她才想起到地里去寻他。躺在地里的他,早没了呼吸。没有惊动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她背他回家。帮他脱掉衣服,再抱上床,盖好被子。烧热一大锅水,倒满一盆,帮他洗脸,再擦拭身子,一遍,两遍……然后,她自己洗澡,洗得很仔细。
上床。两年来,第一次,他们同床共枕。
泉
芸的心情,不可捉摸地时好时坏。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请你轻轻告诉我?”每当芸脸上淡淡的忧郁被我逮到时,这句歌词就在我的心空回响。
手中攥着新房的钥匙,我有时会独自傻笑。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和芸大喜的日子,可是芸……
“要不,我们去大芬村,买两幅油画,装饰下房间?”握着芸的手,我试探着问。
“大芬村?”芸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是啊,那里绘画作品多多,随便挑。”
“能不去吗?这些天,累。”芸抬眼望了我一下,很快又把目光移开。
“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们一起去,好吗?”我托起芸的下巴,轻吻她的额头。
两天后,我牵着芸的手,走进大芬村的一家画室。
画室的老板很热情。芸的脸庞,莫名其妙地燃起两朵火焰。
芸很快选了一幅风景画,急着离开。我在画室里来回扫视着。安格尔的《泉》,突然让我眼前一亮。
芸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画,在我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幽幽地说:“阿林,换一张好吗?”
“艺术嘛,你懂的。”我呵呵笑着,耸耸肩。
《泉》挂在我们卧室的床头,画中少女恬静而又圣洁的美,沐浴着我的心灵。芸像一只温柔的猫咪,倚着我的臂弯,嘴巴翕动着,几次想说什么时,我的唇适时地压下去。
“什么也不用说,不就是做过几回绘画模特嘛,我早知道了……”看着芸已然湿润的双眸,我握紧她的手,轻描淡写地说着。
在我心中,芸,就是泉。
玫瑰无罪
职工文艺晚会上,嘉宾罗经理夫人一曲《爱江山更爱美人》唱得情深意浓。伴奏声里,罗经理非常及时地登台,献上一束火红的玫瑰。
罗夫人握玫瑰的手轻轻抖动着,接着满怀深情地把这首歌唱完。台下掌声,欢呼声,尖锐的口哨声经久不息。罗夫人随手一扬,手中那束火红的玫瑰便飞起来,然后散开,如天女散花,飘向观众席。
这束玫瑰中的一枝,不偏不倚地砸在经理办公室年轻又漂亮的文员小丽脑门上,接着又滑落到她的双腿间。小丽先是一个激灵,然后瞅着台上已徐娘半老的罗夫人,诡秘地一笑。
小丽的双腿迅速张开,那枝玫瑰只挣扎了一下,便一头栽到地上。小丽抬起右脚,用力碾了一下,又碾一下。
玫瑰花瓣的红,印在洁白的地板上,如淡淡的血迹。
清风煮茗
老文在公园的中心湖边,找了个地势高处席地而坐。他取出作画的纸笔后,发了一阵呆。光线渐渐暗下来,老文抬头仰望天空,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正郁闷呢,突然刮起一阵风,云去天开,老文一下子神清气爽,内心豁然开朗。老文屏气凝神,唰唰唰,笔走龙蛇。
“好画!”
老文抬头一看,夸赞的原来是刘局。
“嘿嘿,过奖,信手涂鸦。”
“咦,匣子里,啥宝贝?”老文的背包拉链开着,露出头的精致匣子非常打眼。
“哦,启功的一幅字。”
“好啊,好啊,还是老领导神通广大!”
没等老文搭腔,刘局已打开匣子,展开条幅。
“好字!好字!名家就是名家!”
刘局啧啧赞不绝口,目光趴在条幅上好一会后,突然想起什么,问老文:“对了,文心的工作,落实好了吗?”
“年轻人,让他自己闯去。”老文看着喜形于色的刘局,皱起了眉头。
“只怕后院起火,不好受啊!有难处,老领导尽管吩咐……”刘局边说边晃动着手中的条幅。
“呵呵,我这一吩咐,没准就像往这清水湖里扔石子,碎了一块明镜哩。”老文的目光移向中心湖水面,久久凝视着。
天擦黑的时候,老文回到家。前不久老友送给他的启功条幅,又被他放回带锁的书柜。老文展开在公园里一气呵成的画作,自我欣赏起来。画纸上,一茶壶,一蒲扇,一老翁。
后悔汤
迈出车门时,他将黑色夹克的拉链拉严实。冬天算是过去了,初春的天气,乍暧还寒。
虽已是黄昏,他却感觉时辰尚早。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里叽哩咕噜,一片抗议之声。抬头,就看到了“后悔汤”这个招牌,他愣在馆子门口。
“来一碗?”店内的小伙计憨笑着赶紧招呼。
他一边点头,一边就进去坐下了。
“再来两个饼?”小伙计还是憨笑着问。
他又点了点头。“这店,刚开不久吧?”他扭扭脖子,环顾饭馆。
“听说两年多了。”
“哦。”他离开这个熟悉的小镇整整3年了。3年前,他染上赌瘾,输光积蓄后,心里失衡,毫无道理地和贤惠的妻子干了一架,最后摔门而出。
一大海碗汤很快端上桌,清香扑鼻。他懒得用汤勺,勾着头,先用嘴吹吹,急不可待地呡一口。酸酸的,辣辣的,还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为啥取这名呢?”他抬起头,看一眼小伙计,用手指指汤碗。
“嗬,我也不晓得老板娘的用意,不过,你高兴叫它酸辣汤也行。”小伙计挠着头皮,说完了又呵呵笑了几声。
他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两个饼很快落了肚。那碗汤,他就像品上好的茶,足足喝了半个小时,值到完全变凉,他才一口气把剩下的小半碗喝光。
“再来一碗汤,打包。”他边说边摸摸已经不再干瘪的肚子。
“我看不必了!”这时,饭馆后面连接厨房的门打开了。他O着嘴,木木地看着他的妻子一步步向他走来。
花谢花开
阳台上的那盆花,是母亲从外面捡回来的。翠绿的枝叶,托起十几朵黄花。
也许是春天的缘故吧,令母亲想起要用花来点缀狭窄居室的狭窄阳台。但春天里,怎么会有菊花开放?
他无意中看到那盆花时,先是一惊,随后变得越来越恼怒。终于,他从屋里寻出一把剪刀,把那些花剪得一朵不剩。花掉到地上,他又用双脚使劲碾,直至它们变成一瓣瓣的塑料原形。
母亲躲在里屋,目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泪水已然滑落。
好在这个春天终于熬过去了。接踵而至的夏天,他变得不再那么烦燥。但他的举止行为,还是那么古怪。他居然很勤快地为阳台上的那盆枯不死的塑料假花浇水,一日三次,雷打不动。
季节更替到了秋天。这天早晨,他又一次去给阳台上的花浇水,突然惊呆了,他看到那翠绿的枝叶居然擎着几点黄。
母亲躲在里屋,目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地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泪水已然滑落。
一个名叫菊的女孩,是他的前女友。失恋成痴的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两个月前,母亲就把那盆假菊换成了真菊。
陪聊
“陪人聊天,娘,您去不去?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两个小时。”我看着身子歪在椅子上,茫然若失的娘说。
“好啊!在哪里?陪哪个?有工钱吗?我不能老在你们这白吃白住呢。”娘腰杆一挺,一下子来了精神。
“就在我们对面那栋楼的四楼。一个与您年龄差不多的老太太,老家是我们隔壁县的。前段时间腿摔骨折了,出不了门,闷得很。工钱嘛,我已跟她儿子谈妥了,30元一次。”
这以后,娘每天都盼着下午两点半快点到来。晚餐桌上,娘给我们说着她与老太太聊天的趣事儿,笑声朗朗,高兴得很。娘在深圳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不再天天闹着要回湖南老家。
一晃一个月就要完了,我逮个机会,悄悄把900元塞给阿诚——老太太的儿子。我们事先商量好的。阿诚想反悔,说那钱就该他掏,我坚决制止了。
第二天,阿诚又把900元塞还我。他说娘死活不肯要。
“娘,说好的工钱,到手了吧?”吃晚饭时,我明知故问。
“嗨,不就是邻居之间串串门嘛!聊聊天,我的心情也好多了,哪能真让他们付工钱?”
一条会说人话的狗
老王头养的一条狗会说人话!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天生好奇的人,就去看现场,嘿,还真有那回事。
老王头喊:“小黄,过来!”那狗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等跑近了,嘴巴一张一翕,含含糊糊地说道:“干嘛啊!”
老王头又说:“叫爷爷!”狗摇摇尾巴,果真叫了声“爷爷”。
奇闻得到印证。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传到在城里立足的老王头的儿子王二耳朵里。发大财的机会来了!王二立马请假赶回老家。
王二前脚迈进家门,后脚跟着进来一个穿着体面,戴墨镜的青年男人。墨镜男一看到老王头,开口就问那条会说人话的狗卖不卖。
“卖?你出价多少?”老王头看着墨镜男,眉头一扬,中气十足地反问道。
“多高的价也不是问题,当然你得先保证,它确实会说人话。”墨镜男语气坚定,志在必得。
“嘿嘿,听你的口气,不差钱,是不?一百万你也要?”
“一百万,这个……”墨镜男抬起右手挠着头皮。
王二赶紧拉拉老王头的袖子,压低声音用家乡话说:“爹,别太贪心,五十万就够,城里那套房,也就差这个数了。”
“我贪心?儿啊,你说你有几年没回家了?再说你也三十好几了……我这个年纪,人家早做爷爷啦!这条天天陪我说话的狗,就算有人出天价,我也不卖!”老王头大声说。
过了一会,老王头转身压低声音对墨镜男说:“小伙子,听说过腹语吧?天底下哪有真会说人话的狗?我就图个自己快活。”
还债
入大学的头一个星期天,老乡师兄说手头紧,我二话没说,从银行卡里取了500元借给他。
一个月后,老乡师兄提着一双安踏运动鞋,敲开了我所在的寝室门。
“嘿,脑子进水,明知自己要穿41码的鞋,却把这双40码的买回来了。你的脚看起来比我的短,怎么样,帮老哥把问题解决了?”
我二话没说,接过师兄递过来的鞋子,小心地放在床下面。
“199元买的,转手给你打八折,160元,从你借给我的500元里面扣除,呵呵。”师兄拍拍我的肩,爽朗地笑。
“好说,好说。”我连连点头。
入学二个月后,天气已经很凉了。这天,师兄给我抱来一件黑色皮夹克。师兄说这夹克,他也就穿过两三回,起码还有九成新呢,穿在我身上,要多帅有多帅。皮夹克也不贵,300元买的,转让给我还打八折,240元,从我借给他的500元里扣除。
我接过夹克,轻点了两下头。
入学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一棵枝叶婆娑的百年老榕树下,老乡师兄极力鼓动我赶紧找女朋友,共度大学美好时光。
“老弟啊,现在还不谈女朋友,小心out了。老哥我马上就要去外地实习,看到你形单影只,难受啊!”师兄突然压低了声音,附在我耳边接着说:“看到那个小妞了吗?身材好着呢!老哥等会就把她介绍给你!”
“你小子,难不成女朋友也给我来二手的?”我用了八成的力气,一拳砸在师兄的肩膀上。
师兄一个趔趄,嘴里却仍然没有闲着。“老规矩,老哥我也不是白白割爱哦,借你的钱,还剩100元没还,就算请我搓一顿啦!”
小小说四篇
不是我心黑
雨没心没肺地下着,没完没了,让人心烦。大街上行人稀少。好久没有顾客光临,秀云埋着头,把玩着新买不久的智能手机。
光线渐渐暗了,秀云站起来,单脚跳两步,伸手打开店里的日光灯。正在这时,一阵风刮过她的面颊,接着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老板,这个,多少钱?”
秀云闻声抬起头,与那人的目光对视了下,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瞬间,秀云的表情僵住了。然而很快,微笑浮上她美丽的脸庞。
“哪一款?”秀云明知故问,一边思索着应对之策。
“这个!”那人的手指移了移,语气显得很硬。
“哦,50元。”秀云仍然微笑着。
“咋这么贵!”那人转身就往外走。
秀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尽管那人不一定认得她,但她却认得他。
一时买不到刀,他或许就改变主意了吧?秀云手握刚才那人想买的刀子,正为自己的明智庆幸,突然一个激灵,不对,这刀不只她一家卖啊。来不及细想,秀云赶紧开口大喊:“嗨,大哥,请回头……价格好商量!”
那人还真地回头了。
“我身上就20元!”他红着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啪”地一声拍在玻璃柜面上。
“大哥,请先别急……”心卟卟跳着,舌头不太听使唤,秀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慢慢地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仔仔细细将刀身擦了个遍,然后斜着身子,伸手从旁边的茶几上抓起一个红苹果,很熟练地将苹果削皮。
“能不能快点?这刀你到底卖不卖?”那人极不耐烦地说着。
“请别急,大哥,说实话,这种水果刀,我们其实也就卖10元一把。”秀云特意把“水果”二字说得很重。看一眼那人,马上收回目光边削苹果边说:“只是,我想,你之前一定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了……这事,若是法子对,相信能妥善解决。”
这些天里,那人一直在她小店斜对面的凤凰花苑小区门口或徘徊或打坐,有时脖子上还挂个牌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两行血红色大字:“无耻老赖,还我脾脏!工伤不赔,天理何在!”就是这个人,此时此刻,衣服透湿,头发像遭了水灾的庄稼,东倒西歪地趴着,还不停地往下滴着水。铁青着脸,眼睛里喷着火,这样一个似乎走投无路的人,他现在要到她的店里来买那种长长的刀子,真的是用来削水果?
“当老板的心黑了,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大哥,你看”,秀云把头歪向左边,向着斜倚货架的拐杖努了努嘴,又用左手揪了揪左边空空的裤管,接着说,“三年前,我在附近的一家建筑公司做仓管。有一次,工人们从货车上缷材料时,我正在旁边点数,车上突然掉下个三百多公斤重的钢饼,结结实实砸在我的左大腿上。到医院一照片,大腿骨碎得不成样子,最后只好截肢。我出院后,老板给了我一万元就想把我打发走。一整条腿,在老板眼里,居然只值一万元!我一生的幸福啊,还有什么盼头?我怒不可遏,可是老板却在我面前彻底消失了。我绝望,我要报复,然后自己一死了之……”她说着说着,语气急促,眼睛也湿润了。
那人听着,惊讶地瞪大眼睛。
秀云喘了口气,又缓缓说道:“可是,如果真那样做了,我不傻吗?我一走了之,可我的父母、亲人会有多伤心?”她瞅瞅他,顿了顿,笑意重新回到脸上,接着说:“后来我自学法律,又找了律师,终于讨回公道,我这个店的本金,就是来自那笔赔偿款,现在我的生意做得可不赖。”
“我能,相信你也能。”秀云微笑着,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那人。他动了动身子,没接。秀云把苹果放在他旁边的玻璃台面上,然后摸出刚才把玩的智能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说:“你看,你这个挂着牌子的图片,我已经发到网上去了,现在好多人在围观呢。”
秀云把手机递给那人看,又从柜子里拿出包纸巾,示意他把头发上的雨水擦干。
那人的手指慢慢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仔仔细细逐一读着网友们声援他、鼓励他的话。
也许是真的饿了,那个削好的苹果,最后三两口就被那人狼吞虎咽地消灭掉了。
那人在秀云的小店里呆了很久,他后来也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一五一十向秀云诉说。离开时,已是傍晚时分。走了几步后回头,那人看到秀云微笑着注视他,右脚跳了两步,然后伸出左手掀亮了店门口的照明灯。
“一路好走哦!”秀云边说边点头。那人也跟着点头。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大街上,尽管路面还有些湿滑,但次第亮起来的路灯,引导着那人安全前行。
用刀来钓鱼
“谢先生吗?你有一把二手宝刀要转让?”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声音。
“没有啊……请问你哪位?”
“没有?淘淘网上的信息不是你发布的?”
“你打错电话了,我哪有什么二手宝刀啊!”
说完,我把电话挂了。我一个卖二手书的,哪有什么宝刀,真是莫名其妙!
叮铃铃……
电话又响了。
“谢先生,‘一刀削’是你吧?”
“啊……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没等那边再啰嗦,我赶紧把电话扣上了。我这人素来胆小,闻刀色变。奶奶的,今天真邪门。咦,“一刀削”,不是儿子的网名吗?为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网名,臭小子还挨过我一顿骂呢。莫不是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搞什么鬼名堂?我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到儿子的房间里。儿子写字桌的抽屉里,还真有一把长约30cm,我说不出名字的刀子。棕色的刀柄和刀鞘上嵌着锃亮的镂花铜饰。难道这就是电话里那人说的宝刀?拔出小刀,刀刃闪着白光,寒气逼人。细细打量,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丁”字,刀身与刀柄衔接处,竟还有几丝暗红的血迹。这哪是什么宝刀!十有八九是罪犯丢失的杀人凶器!我的心卟嗵卟嗵腾跳着。就算不是杀人凶器,这也是管制刀具啊,儿子怎能在网上叫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到底怎么了?我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再次响起。我不接,它就一直固执地响个不停,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抓起话筒放在耳边。
“听着,你卖给谁也是卖,那把宝刀我要定了!你网上发布的价格是100元,我给你500元!你马上把那条信息删除掉!下午3点天门公园凉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见不散!”
不容我插嘴,那头连珠炮响个不停,语气里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急燥。
“我如果去不成天门公园呢?”
“我会找到你家里!刀,我非要不可!”
那头语气由急转缓,却又冷又硬。我听出了语气里有比不耐烦更多的东西。我的大脑高速运转,苦苦思索着对策,突然,我的眼前一亮。
“好吧,那就这样定了,下午3点,天门公园,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等脑袋稍微冷静后,我走出家门。网吧,儿子面前的电脑屏幕里,一大队人马正在刀砍斧劈,血腥撕杀,吼声震天。
我一路揪着儿子的耳朵回到家。取出那把“宝刀”,“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儿子打了个激灵,瞬间地沉默后,终于供出“宝刀”是前晚在附近的小公园捡到的。捡到后,立即用报纸裹了,悄悄带回家里,昨天又偷偷用我的手机拍了照,将照片传到网上。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居然想靠这把来路不明的“宝刀”,发一笔意外之财!
“私自出售管制刀具,轻则罚款,重则拘留!好好反省吧,臭小子!”我一边把“宝刀”装进一个黑色方便袋里,一边对儿子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提着方便袋走了出去。
下午2点左右,我邀儿子到天门公园去。我想在公园幽静的环境里,跟儿子好好谈谈,我当然还有儿子不知道的别的意图。
“老爸,那把‘宝刀’,你是扔掉了吧?”路上,儿子小声嘟嚷着。看来,这臭小子,还不死心。我不搭腔,只狠狠瞪他一眼。
下午3点整,天门公园,距我和儿子前方20米左右的凉亭里,前来取刀的人,一个头上顶着一绺黄毛的年轻男子,刚刚接过一个便衣递给他的那把“宝刀”,就被设伏的另外两名警察扑倒在地,戴上了手拷。
“宝刀”“啷”地一声掉在水泥地面上,非常刺耳。“宝刀”是我交到派出所的,警察的果断出击早在我的预料之中,臭小子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
艳遇
“大哥大哥大哥……”姑娘急切地呼唤声。
初夏凌晨的车站广场中央,昏黄的路灯光下,稀稀拉拉三五个旅客。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南国小火车站,每年要到春运期间,才能显现出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壮丽景观。
我的手臂突然就被刚才发声的姑娘紧紧挽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柔情让我不知所措。
“你……你……”我的意思是你认错人了吧,但内心的惊慌却让我语无伦次。
姑娘迅速抬起左手放在嘴巴前,伸直食指,轻吁一声。然后悄悄扭头,让眼睛的余光引导我去看十多米外一个人高马大身穿黑衣的年轻男子。
“大哥,求你了,帮个忙,这人跟踪我好久了!”姑娘压低声音颤颤地说。
我瞥见那人握紧了拳头,似乎还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身不由己的任姑娘挽着我的手臂,向火车站进口处快步走去。
我是一个内向的人。这年头,内向的人在社会上吃不开。28岁了,仍然孑然一身,害得家乡想抱孙子的老父老母心急如焚。我这次急急忙忙赶回老家,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父母又托人为我物色对象了。这次不管对象长相如何,智力怎么,只要是个人,是个女人,完事拉倒。我随身背着的帆布袋子里,装着一年多来打工挣到的3万多元血汗钱。这年头,有钱好办事。
离我们要坐的火车进站还有个把小时。我和姑娘并排坐在车站简易的木椅子上。危险解除,姑娘坐得离我也远了。我们之间,隔了两个帆布包。嘿,有意思,这两个包包,粗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款式、颜色大同小异。
沉默。我回味着与姑娘手挽手相偎行走时的感觉。脑袋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我那之前无所归依的心就像出海太久的小船不经意找到了温柔的港湾。说不出的甜美感觉,在我还是第一次。我从来没有与一个陌生姑娘靠得这么近。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神秘女人香,真让我心旌摇动,神魂颠倒。
但此刻,我又深深地失望起来。我恨那两个帆布袋子,阻断了姑娘与我的亲密接触。
“美女,你怎么就相信我是好人?”我主动出击。
姑娘这次竟羞涩起来,左手掩着嘴唇,卟嗤一声。右手指着横隔在我们之间的帆布袋子:“你看你看!再说,你人长得也不是那么高大威猛,模样也不太吓人。我凭感觉就相信你了啰!”
“你也是D镇的吧?”姑娘的快言快语,让我听出了熟悉的乡音。
“是啊是啊!你也是?”
“当然是啦,看来我们还真有缘?”
“想得美啊,谁跟你有缘!”姑娘脸红了,嗔怒着。但这嗔怒就像口感极佳的白酒,例如茅台,一小口下去,便口齿留香。只是,我这个口拙的人,一下子又找不到讨人欢心的话题。
几分钟的沉默后,姑娘竟闭着眼睛打起了盹。起早赶车,路上又受了点惊吓,总算坐在侯车室里了。车来了会有人提醒,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我的上下眼皮也打起架来,一不小心就死死纠缠在一起,不舍分开。
眼睛再睁开时,姑娘不见了。帆布袋也少了一个。我急忙拉开剩下的那个帆布包。天啊,我的3万多元娶亲用的钱呢?我再仔细一看那个帆布包,根本就不是我的!
“骗子!臭女人!”我似乎一下子省悟过来。
我猛地站起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要找到那个女人,撕了她!
“咦,醒了?”姑娘又奇迹般回到我身边。
我颓然坐回椅子,不知说什么好。
“去了趟洗手间,我怕你的袋子里有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坏人趁你睡着了拿走,就随身带上。”
“那你自己的呢?”我的那颗心啊,一下子被姑娘从冰窖提到炉火旁。
“嘻嘻,我的包里没啥要紧的东西,就让它陪着你睡了。”
我向姑娘坦白了我包里的东西,也坦白了它们的伟大用途。姑娘一时竟惊讶地合不拢嘴。我湿润了眼睛,为了那份对姑娘的误解,为了姑娘的一片好意。我不经意的就把左手伸向姑娘,不是为了接住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而是渴望与娘娘的玉手轻轻一握,以表达心头翻涌的歉意和谢意。
姑娘瞪圆一对美丽的眸子,伸出自己的右手,用手掌拍击我的左手掌心。“真是奇了,爸妈让我火速回家,也是为了这桩子啰嗦事呢!”
意外
审计局升任不久的经贸科科长刘涛,突袭光临县里的头牌企业——小甜心罐头厂的财务室。
罐头厂财务部长刘波,此时一改过去干练严谨形像,翘着个二郎腿,悠悠晃晃坐在刘涛对面。刘波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懂点心理学的人知道,这似笑非笑里,大有文章。
就在几天前,一股冷风钻进刘波的耳朵里,县审计局某人不干不净,借审计之名,行要挟之实,中饱私囊。
刘波年长刘涛两岁,两人打小一块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这自家人查自家人的,刘涛反倒用上暗劲,屁股粘在椅子上,已经小半天了。
刘涛小时候的名字叫二蛋,土不啦叽的。
快上初中了,二蛋的自尊心突地觉醒,终于和给他起名的老爹拗上了。二蛋坚决不肯再叫二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闹着要有个像波哥一样文雅的名字。这下苦了他老爹这个地道农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掂量来掂量去,眼看着下巴上的几绺小胡子都快摸光了,还是没能想出一个让二蛋满意的名字。最后还是刘波和二蛋哥儿俩个手捧一本烂字典死嗑,才终于在“波”字屁股后面,看到了闪光的“涛”字,两小子顿时心花怒放。
罐头厂厚厚的一叠账簿,就码在刘涛面前。刘涛也算得上是老审计了,这种账务审查,对他来说早已驾轻就熟。业务其实不难,难的是人情世故和看不见却又处处存在着的关系网。有时为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刘涛不得不磨尽嘴巴,甚至撕破脸皮,最后搬出法律这柄尚方宝剑。但这样一根筋的结果,也最容易得罪人。被他得罪的人,有些还很有能量,并公开扬言在适当的时候,会好好“关照”他。
好在刘波为人,刘涛心知肚明。小时候,刘涛就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刘波后面。农家孩子,摸个瓜偷两果子之类的小动作,那都是家常便饭。可刘波硬是能抵得住甜瓜香果的诱惑,瓜田李下,从来不做小偷小摸的贪小勾当。这么些年来,刘涛身在审计局这样的“关键”部门,换了别人,也许会当成一棵避荫大树,可刘波却一直洁身自好,从不给自己出难题。
面对刘波,刘涛查账虽然照样一丝不苟,但他的心里踏实着。他一边翻账簿,一边与刘波有搭没搭说着一些过往的家常里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翻着翻着,刘涛这头就哑了火,只管一手翻动账页,一手在计算器上嘟嘟按个不停,任个刘波嘴唇一翕一翕自说自话。
“怎么了,老弟,真咬上了?还在等你开饭呢!该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从我这里烧起吧?”刘波突然抬高嗓音,这冷不丁一声大吼,吓得刘涛的计算器梭地一声掉下了地。
“老哥,先莫恼。你这个账务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小甜心罐头厂虽是国营企业,但国家财产一样不能亏落!”刘涛晃动着手中的账簿,目光如利刃射向刘波的眼睛。
“哦,有什么问题,说出来,让我开开眼界。”刘波迎着刘涛的目光,夸张地把身体往刘涛这边倾。
“真想不到啊,你也玩起了这种小伎俩!虚抬原材料价格,人为调高成本。我刚才根据实际市场行情,大概估算了一下,你通过做这种手脚,账面年利润至少比实际利润少了50万元。其目的,想必……”
“我能有什么目的?老……弟?”刘波收回前倾的身体,耷了耷肩,故意拖长了音调,腿脚高架在办公桌上边晃悠着腿边说。
“我在审计局干的时间不算短,而你,也算是老财务人员!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小时候,你是我崇拜多年的偶像,从你身上,我学会了怎样堂堂正正做人。但是今天,你让我很难过!”
“我说兄弟啊,你不是升大科长了吗?我们还是哥们,对吧?这屁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上纲上线吧?你就不能罩着点?再说,我也不会亏待兄弟……你啊!”刘波晃悠着的腿脚慢慢指向刘涛的胸口。
“是哥们又怎样?我能昧这个良心吗?”刘涛“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账本,呼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哈哈,老弟啊,莫激动,请留步。我就等你这句话呢!都是谣言惹地祸,你不贪财就好!你波哥也还是原来那个波哥。不过要说你是火眼金睛呢,还差那么点火候。你只管去计较数字真假,却看不出手上的那本账簿,是我前两天牺牲了自己的私人时间,熬夜赶急克隆出来的道具。我就算准了这两天你会过来一趟。”
刘波拿起那本克隆地变了形的账本,打开,用力一拉,账本一分为二,又是哗哗连声,账本瞬间变成了废纸篓里的一堆废纸片。
邂逅
出差N城!
就在几天前,在QQ同学群里,我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她的下落,她就在N城!
我就坦白了吧,她,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我的初恋。只是,爱恋这朵晨雾中的玫瑰,只在我自己的心里和梦里怒放过。从穷山沟沟里好不容易爬到县城高中就读的我,总是用沉默掩饰胆小怕事。从高一到高三,目光千万次追随她的背影,却从不敢与她正面对视,更不用说,眉目传情,大胆表白。而她却活泼大方,胆子大得很,家境也很好,有个副局长老爸。高二时一次班上文艺晚会,街坊几个小混混闻讯前来捣乱,她高声呵斥,三言两语就让他们服服帖帖。
当长途大巴终于徐徐接近目的地,我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扑出窗外。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我真希望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她。我其实早已打听到她的手机号码,但我极力按捺住自己骚动的心,不去轻易惊动那串甜蜜的数字。出发前,路途中,我千百次设想着与她重逢的惊喜。我深信,如果我们真是有缘,必定心有灵犀,必定会在这座城市的某处街道,四目相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高中毕业后,我独自外出打工,几乎与所有同学断了联系。我用5年的时间不断与自卑情结角斗,该出手时就出手,总算在一个有着一千多号人马的大公司里混出点名堂。我想谦虚地告诉她我现在马马虎虎过得去的境况,我更想知道她现在活得好不好。当然,我在内心千百次演练的,还是打着哈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坦露我曾经对她的倾心……
我不管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因为我并不奢望她还能成为我的女朋友。我只是已确信,纯洁的爱恋从来就不是错,用不着躲躲闪闪,人也从来就没有高下卑贱之分,上天赋与我们以思想以情感,爱,被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只是想感谢她,因为她我才渐渐领悟勇气在一个人一生中的可贵。一个人如果总是胆小如鼠,总是害怕被拒绝,生活中许许多多的美好,就都会与自己擦肩而过。
我的目光扫过无数朵慢慢后退着的年青漂亮的女儿花,却没有一朵能让我留恋。汽车拐过一个路口,我的眼睛突然被深深地灼痛了——在一个绿色的垃圾桶旁边,我看到那张我早已悄悄品读过万千次的最熟悉不过的脸庞。道路拥堵,汽车缓缓前移,那张灰尘堆积,却丝毫也不能影响我判断的熟悉脸庞,久久地凝固在眼前。千真万确,是她!她右手提着一个大到有点夸张的自己加工缝制尼龙袋,左手正伸进垃圾桶里掏那路人刚扔进去的矿泉水瓶。拥挤的大街上,汽车喘息着停停走走。我却不敢再回头多看她一眼。我紧闭眼睛,想要阻挡住奔涌而出的眼泪。双手用力拉扯着头发,当再次有了疼痛的感觉,我摁响了她的手机号码。关机。关机。关机。我突然向司机大声叫着停车。我在大街上狂奔,向着来时的路。然而我却再没能找到她。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无论是凉风习习的清晨还是烈日当头的正午,或者人迹渐稀的深夜,一有空闲,我就徘徊在她曾经出现过的路段。一次又一次喃喃自语,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曾经是如此优秀的一个女孩!难道是当官的父亲出事了,她受刺激过深?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我内心深处的难过,一度被一闪念的喜悦所取代——找到她,我就能帮她走出困境,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一直梦寐以求。
这天,百无聊赖的我随意翻看着N城日报,一边寻思着要不要在报纸上登个寻人启示。很偶然的,一则记者冒险假扮智障拾荒女,联手警察将拐卖妇女儿童团伙一网打尽的报道吸引住了我的眼球。我突然有如醍醐灌顶,确信这个女记者一定是她。再次摁响那个甜蜜的手机号码,我终于听到时隔5年却一点也不陌生的甜蜜声音。
找你很久了呢。我俩大笑着,反复说着这句相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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