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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选本·世纪诗歌60s-90s第二辑:70年代诗人(2)

徐淳刚 2017-05-18


飞廉(10首)

立春试笔

昨晚,那颗松动半个月的牙脱落,

女儿载欣载奔。今日立春,东风解冻,

一早她搬杉木梯子,为燕子打扫

旧窠,并令我红纸上重写“春燕来朝”。

我只好下山,河坊街买两只彩绸剪的

“燕子”,系在她的发辫;两日后元宵,

再为她请一只龙灯。西湖,正收割残荷;

中河六部桥边,腊梅繁盛。喝春酒,

吃春卷,新年刚过,厨房清寒:

只酱肉一块,腊肠半条,咸鱼几片。

“立春晴,一春晴”,中午偏下起

小雨;可惜,今晚将望不见北斗七星。

2012年2月4日,立春

凤凰山秋夜

中秋乍过,我为邮箱增设防火墙,

阻击北京来信,正蟋蟀入户,彻夜寒鸣。

菊花将开,月色大好,丝瓜架下

水缸安稳,浮一只孤独的清溪花鳖;

缸底青壳蟹,切切追怀太湖茂密之猪鬓草,

双鳃间,六角形冰心激动着,

这过于玲珑、极其寒凉的心。试想我蹲下,

化一盏取光藏烟之长信宫灯;

试想我的心也如此荒冷;试想何处瓮取

橙黄清亮之绍兴花雕,浇满地怪哉①;

试想杜甫灵柩停厝岳阳43年,

那头一年的腐臭是怎样让你我不安?

①《太平广记》:虫,赤色,愤所生也,故名怪哉。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

2011年9月23日

岁暮山居

——赠黄纪云

杜鹃催我们早起,催开我家最后

一朵山菊。荷包蛋,小葱拌面,

女儿早已忘却昨晚的呵斥;

因人作远游,寒冬加重杜老夫子

晚年的忧惧。三日后大雪,炒货店

生意兴隆,邻人开始晾制过年的酱肉;

山下寄来雪舫蒋的火腿,三月前

远方友人求我手稿,至今没有动笔。

更深夜阑,山河在手指上褪皮,

微博,有人叫卖革命的碎铜烂铁。

衾枕晴暖,眼皮下,愤怒昏昏欲睡。

几点寒星,女儿梦中喊爸爸。

2011年12月3日,旧历十一月初九

芝堰旧宅

——给炭马

在我晚年的梦里,

盘踞着一座阴郁的宅第。

它源于一个读书人

对《礼记》的迷信。

百日维新,主人写诗

押了险韵,被理想

抄了家。

民国三年,一阵南风,

擦亮了门环,

雨水带来一场华宴。

清晨,从野史醒来,

透过庭树、窗棂,

阳光蜷到神龛里,

化为一条青蛇。

晌午刚过,正史的

黄昏,已悄然

来临,霉气氤氲。

古槐鸣秋,麻雀噪晴,

蜘蛛从容织网,

壁虎悠然巡行,

月梁上,燕子来去,

废井边,野花诡谲。

在我晚年的梦里,

明月堕烟,白露凝霜,

家鼠上堂争斗,

蝙蝠清扫琴上的浮萍。

2010年8月

山夜肆语

牙齿松动,膝盖预知天气,提笔忘字……

这些都是你先衰的征兆。

从细微处,坐井观天,你还能判别鲁迅辈

所困厄的这老大帝国的将来。然而,

国事与你何干,你要自由何用?就让

陈天华们入狱、流亡、蹈东海以死!

对你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妥协,

就是不断放弃,直到成为你早年的敌人;

接受与否,事实上,你早已沦作

果戈里笔下绝望的小人物。同学少年

多不贱,也只衣马轻肥而已。

十几年,你频梦见,那颍水滨

骑车的小女孩,直至昨天突然看到

她臃肿不堪的近照。破灭,都破灭吧,

唯此不能增添我们抵御死亡的勇气。

“猥琐平生,但求壮丽一死!”

别当真,这不过是你酒后的一句豪语。

2011年8月6日

山中漫游

——给方石英

拎两斤花生,独自梦游山林。

与看山人聊狗肉;细数民国断碑野菊;

一年到头,杜鹃最爱唱“十面埋伏”;

胜果寺前,只要多停一刻,落日

就会把我漫漶成郁达夫:

胡乱打发日子,胡乱造一座风雨茅庐。

文章千古事,杜甫、福楼拜、黄庭坚

都是解放者;北望王师,现实

仍沦陷在大熊市。半月前,孩子偏

问起何谓祖国、为什么读书?

祖国就是汉语,就是黄山黄河,

就是邻家盆栽的腊梅,昨天黄昏

暗香第一朵?

从凤凰山脚走到玉皇山顶,

一路我丢下迷惘的花生壳;

群山之上,电塔刺向云天,巨大的镣铐。

2012-1-7

月蚀

——给泉子

垄上走来我的父亲,

晚清小吏,民国乡绅。

乱世危脆,凶险

多端,他起承转合,

从《出师表》

走向《小园赋》。

脚下,霜寒,蟋蟀

在野史的灰烬里取暖,

大地磨着牙。

1916,岁在丙辰,肖龙,

共和、立宪展开激战,

袁世凯孤独死去。

是年九月,衔着迷惘,

我来到这悲惨世界。

父亲长醉不醒,

瞪着青白眼。

我抛开《论语》,捕风,

捉蝴蝶;颍水滨,

看姜子牙钓鱼。

河水幽凉,

流淌今古奇观。

六姐琪祯痨病缠身,

咳嗽声,呼应着风雨,

整个时代的哀怨,

郁结在她无辜的肺里。

我托四叔从江南

捎来雨花石,

种在宅院的四角,

冀此驱逐邪神。

她卒于1926年花朝节。

乌鸦满天,

匪酋“王老鸡”攻占县府,

我们仓皇逃向省城,

途中,父亲的长指甲,

再次连累了全家。

残酷莫过万年历,

省城十年,我迷上了

创造社、旗袍、

电影院……

茶花女身上,

遍尝了云雨之欢。

全民抗战,我受伤回乡。

小县城,

被一个传说佑护着。

朝菌不知晦朔,

我吐纳晚霞,巧取豪夺。

日本投降,父亲说:

一山不容二虎。

话音刚落,流弹打死了

我家的一头耕牛。

第二年,癞蛤蟆集体

南迁,父亲说:

中国即将一场劫难!

一年后,土改运动,

征去了他七十二年的命。

2010年10月

暴风雪

——纪念我的1997-2001

从基辅到莫斯科,肺腑灌满了暴风雪。

黄昏,我赶至特韦尔林荫大道,

松树尖叫,撕扯列维坦的《流放者之路》;

荒败的普希金塑像,惊现一张暴君的脸。

“或许,你坐过我的车”,车夫漠然作答,

“世人多如蚂蚁,

我只记住了狠命咬我的几只……”

学生时代常去的那家餐馆,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巴赫的“爱情协奏曲”,

镜中,陌生人流下灰蓝的泪水。

马车飞快来到城外,那年轻的妓女,裸着背,

俯在妆台写信。皎洁的姑娘,你为何而哭?

二十年,二十年哦,

为了谁,又一次,我来到这莫斯科?

注:取材于布宁小说

2007年3月—2011年9月

中河垂钓

——赠任轩

一歇儿南风,一歇儿北风,

他骂骂咧咧,这乱头风,他骂

水流太急,上钩的鱼太小。

后又嘟嘟囔囔,似在诅咒观钓者,

惊扰他用苍蝇垂钓苍穹。

东两百米,有座过河的铁桥,

不时火车,轰轰隆隆

震动他左倾的陈痛,身下的泥土,

五步之内,定有一条惊蛇。

火车共和国,有人临窗望他,

一发霉钓徒,一沉滞静物,

囚禁在厌世主义者的画布上,

他从不知自己因何而钓。

果真是静物就好了,那大可不必再

去想昨晚梦见瞿秋白,更无须

黑云来时,看河面蜻蜓乱飞,

天晚了,也不用起身向流水道别。

2006-5-29

2011-6-4

福楼拜致乔治•桑书

——赠潘维

老友都结婚了。他们经年的

思虑,无非自家的小营生:

晚餐后打牌,假期打猎。

更可怕的,这些庸人在愚蠢中

竟如此镇定自若!艺术,纯粹的

艺术,再无人青睐。

艺术奢侈,需要最白净的手,

对艺术家而言,只有一条原则:

为艺术,牺牲一切;生命仅是

完成艺术的手段。我辈不要奢想

幸福,那只会招来魔鬼;我辈

理应膜拜绝望,相信命运“就该

如此,就该如此。”两眼凝视

黑洞,我希望能适应这空虚。

“越过坟场,前进!”①这些年,

我就像苦役犯,不断陷入

遣词造句的灾难,比喻害得

我辗转反侧。这些年,我过着奇特

而愤世的生活:凌晨三点睡觉,

孤独一人,在客厅大柱子前

向小火炉吐痰,只有一条狗陪着我;

阁楼,老鼠们闹得天翻地覆。

淅沥雨声,萧飒风声!夜深黑,

如浓墨!像负重的老马,

我累极了,但宁死,也不愿

提前一秒把不成熟的句子写出来。

我可怜的头发,像早年的政治

信念,纷纷脱落。长年累月,

看自己深陷孤寂与劳累,忍不住

好奇:我到底,白痴还是圣人?

①歌德语

2013年2月24日,元宵夜


飞廉,原名武彦华,1977年生于河南项城,现居杭州。

刘晓萍(9首)



历史的彩图

一封信。

读到思念二字时,醒了。

作为一个赤脚在荆棘中穿行的人,

我消失得太久了。而你

香樟下的禅堂在旷野中,

灯盏通明。那是一个斜坡

我向下,你向上。

这中断的多年,正如我那双丢失的鞋子。

写封信有那么难吗?

这天真的质疑换来了一记耳光。

当我阅读信中笔墨,

我在斜坡上。

那毫无约束力的滑翔,多么优美。

2011-11-7


狱吏与槐花

槐花在狱吏的窗前

静静落下。生活的老茧朽如铁锨。

我曾躲在香樟林里听蛇说话

长袍裹身,一切痛苦消隐在其间

的确没有一堵放弃逻辑的围墙

化解槐花和狱吏的对立,香樟和老蛇的梦魇

唯有铁锨是屈辱的。在一扇漏风的门后

为了不死,长年地计算着比岩石更坚固的盲斑。

这个时候,当槐花落下

香樟和蛇之间的交流就像一场内战

这个时候,我一脚踢翻的镜子

和盘托出一个比狱吏统辖的世界更难推翻的世界

我从镜子中看见了所有的东西

死亡足够为神灵剥夺的一切提供替代品

我推窗而至的闪电

不过落花的寂静

2011-8-18


落日与槐花


1
槐花绽放。
我知道什么被击碎了——

经过落日裁剪的河水正如一面镜子。
它知道我的缺陷,作为一个人,在草木之中就像一个废品。

我从纯白色的花瓣上所得来的教义,
无非是让死亡更甜美一些。

2
我从瑞士军刀上抽出一把眉钳。
槐花在夕阳中的剪影使听觉变得纤细。

云雀在废桥墩上打瞌睡,从不在意我这个凝望者。

即将到来的暮晚,就像塞外边关散落的长短句。
风为琵音,沙为琶音。

风一阵,沙一阵,我拔下来的眉毛就像一首绝句。


3
一想到落日在河水中打探过我的亲人,
就像背负永远偿还不清的债务。

再也看不见在秋风中雕刻摇椅的人。
再也看不见空中繁花和湖底的鱼群在一起。

生活的巨大包装盒上写着四个字:
小心轻放。

2011-10-26


湖底的康塔塔

她是一个哑巴。

有时用鳃送出一个咏叹调,在湖底

开一朵小花。又像枯枝一样睡去。

是啊。她有骨刺一样的

硬壳,在湖底一天裂开一次

或数次。像一条起死回生的蛇

剥去一层皮。在湖底

疼痛是一枚虚妄的果子。

再多针尖也琢磨不透。

她练习过宴请。

在杯盘之间寻找同伴,那唯一的音调

被刀叉切碎。各种调料已让盘中物腐朽。

她看到了她的同伴——

在盘中。一点一点地溃丧其味。

他也曾在湖底啊。他也曾有匀称的鳃

咏叹调升上来时,他美如星辰。

桌面上突而其来的沙砾就像一场赦免。

她像扶住一堆沙砾那样扶住自己。

真是徒劳呵:

那铠甲,那缰绳,那裂胆摧肝的咏叹调

全都于事无补。

她是一个哑巴。

在湖底,通常被石头压着。

偶尔翻个身,在石头底下雕花

或者收藏一二颗种子,培植一株盆栽

稍许平复一下这皱巴巴的世界。

石头有时也会开口说话:

你见过云端的星辰,你见过一次了。

众鸟留下影子,不着其调

波澜像出膛的弹片。

2012-6-4


密室观奇

——致弗里达·卡洛(Frida Kahlo1907年-1954年)

室内,多刺的藤蔓正在开花。

这无人经过的四壁,

风从沙漠而来。它怂恿这雌雄同体的

热带植物。在室内排遣孤独。

它们变化。制造密室奇观。

有时是箭镞。有时是绷带。更多的时候是十字架。

它们拒绝交谈。拒绝在荒芜的日子中

设置另外的游戏。

一个,在寻找另一个。

更多的失踪者和寻觅者,在密室诞生。

她们有同一张脸。同样的严峻和

悲凉。既不被美化也不被贬低。

阔叶植物穿过她们的身体,逼近蓝天。

藤蔓时而化身黑鸟栖息肩头。

时而串成项链锁住咽喉。时而成为残肢攀住

耳朵。它想得到怎样的隐秘?

这谁也不能接近的孤立无援的裸体。

室内,有太多空洞

停满枯枝。最大的空洞正在生长更可怕的新藤。

她总是从失踪者中看见自己,

她们朝不同方向扭过去的上半生和下半生。

一个无力改变命运的人

早已将幸福的入口忘得一干二净。

室内,不安的镜子彼此打量着对方。

这不能和解的面对面的时刻,

再次在藤蔓上开出新花。所有的失踪者和

寻觅者都在分享同一张生命流程图。

我分不清那些多刺的藤蔓,是你的,

还是我的。你死了这么久,

还是没有人能将你埋葬掉。

严酷的时刻到了,你就复活了。

你这个受难者,犹大身边的女祭司

用铁钉。镜子。轮椅。枯枝和

易碎的钴蓝色。为那些被悲伤击倒的人们

发放均等的良药。

2010-8-3


在休宁

那么多细雨,从猛禽起飞的地方

坠下来。

一只白头翁

歇在半坡之顶。它洁净的羽毛

多像我迷恋风水学的父亲

沧桑过尽。

这是我一路后退才能抵达的地方

而,追忆

一再被漫上坡顶的新绿洗净

从极权的闪电归来

从深邃而黑暗的隧道归来

从一只蝴蝶的水蛇腰上归来

从一面丧失逻辑力量的镜子里,归来

细雨已老。

在休宁

在半坡之顶

细雨,已不能使钟摆在空无中勇往直前

2011-4-20


梦的十四行(之五)


我正在读一部小说——
秋千将斜阳往回挪动了二十年。
我依然在你梦里,你依然在我身边
明亮如一颗触及永恒的星球。

我想看翠鸟逆向流水的飞行。而
暮色让它的翅膀越来越暗。
这之前,我们身依香樟
在防波提上完成了一场对抗虚无的摄影。

岩壁耸立在对岸。而
在这馥郁的小径只有翠鸟的鸣声。
蓝蝴蝶伸出欲尽其味的舌头
这人间即景让流水诞生了另外的节奏。

一想到岩壁,我就多出几分破壁的勇气。
几个从钟声里逃逸的词在此相会:花朵,屋宇,港口和爱。

2012-10-22


另一种危险

1

暴雨正在迫近。

三对白鹭仍在青山间跳舞。

这万古不朽的柔情——

2

浓雾盖住所有屋顶,

天梯又矮下去一大截。

人们所有悲喜终究都是地底下的悲喜。

3

我像一只静默的鹧鸪坐在黑暗的湖边。

假装没有看见湖水中的荒漠。而

四周沸腾的脚步声已让它风沙漫天。

4

整整一天,我所获得的教诲来自两只白头翁。

一只在晚霞中忏悔。

一只在高枝上息羽。

5

必须在深夜擦亮那面最黯淡的镜子。

必须从镜子里找回敌对的三叉戟。必须交战

穿上几件铠甲,撕裂几件铠甲。

刻出那把脱胎换骨的尺子。

6

黄昏将至,不知道是谁将一枚针别进了我的衣领。

在我回头之际,它顺直溜进了心里。

哦。我白色衬衣上的一小块

霉斑,此刻如此耀眼。

7

绣花针在胸腔中

倒立。又横过来。横过来。再次倒立。

我看着它。

如同在看一场审判。


述而(选节)

3

途中,忆起一座粮仓。

父亲独自一人守着它多年,

自粮仓坍塌,庙堂修建,父亲留给我的就只有鬼话连篇。

32

我最大的错愕,

在于街头的那尾青鱼硕大的鳍

致命的呼吸:

我与海洋的过往。

75

池塘边,房舍还在

鼹鼠在耳根留下齿印,早已潜逃

水妖不再三更浮出水面

念咒的青蛇已有万千变化之身

我还是经常回去

在下跪的地方,重新跪下

和母亲面对面恸哭

然后挎着满篮子荒草回家

多少年,我依靠这荒草活了下来

并学会在尘土中埋下躲避秋风的根

当池水将所有隐居者推向尘世

我在荒草掩体的房舍里擎着一盏灯

将自己留在箭镞都刺不穿的空无里



刘晓萍,女,生于七十年代。籍贯安徽安庆,现居上海。



徐淳刚(10首)





三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
这证明你和儿子都是懒汉。
你,我不想说,儿子还小
难不成现在就教他洗碗?
我,什么也不想教他;
把碗在水龙头下转圈
比计算圆周率还要麻烦。
人人爱杰作,惟我独爱玉米粥。



沿着这条山路,你将经过许多村庄
它们看起来十分相似,如同
让旅行的人找不到终点。(它们是
上帝倾倒在地上的一篮水果。)
那些路两边的树木,带领你前进
告诉你,它们的姿势你很熟悉;
有时,远景中窜出某个东西
分不清是一只狗,还是一只兔子。
通过哐当奔驰着的玻璃,你将
依稀看到两边远处蛇行的山峦
中间,是无尽的山地或丘陵。
车在川道里走,犹如船在河道里走;
这是亿万年前流水的鬼斧神工
劈砍出世间事物的种种形状。
想必,山上的石头会咔嚓嚓滚下来
说起从前,而突然跳到面前的落日
像是一个拦路抢劫的土匪。
一如小说家的文笔:你将到达一个
小小的山村,它曾经是某人的故乡。
那四处挺立的山丘,早就停止了移动
似乎,并不打算将村庄掩埋。
山村的变化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红色文化在这里早已不见踪影
柴房中间的楼房随处可见。
可以这样设想:你将看见两个孩子
在房前的空地上打尜,那尜
的两头,尖得好似大地和天空。
或许你足够幸运,碰见谁家正办丧事
椿树上的喇叭吼着千年流传的戏曲
到处都是桌子、凳子,碗和筷子。
就请迷恋这古老的民间交响
好比庙里的人们依然磕头烧香。
山村的将来怎样,谁也说不清楚;
摩托、彩电、洗衣机,告诉你
它们的出现不过是新的《暴风骤雨》。
人世间的事物不会永远朴素
如果有人在路边接听手机
请不要以为那是古典的蟋蟀。
就走一走那回环曲折的田间小路
最好在雨中,最好泥泞
你的脚印将证明你真的来过。
再瞧瞧村边菜地里的蒜苗和韭菜;
墓碑上刻写的尽是陌生的名字。
说不定,水库边的树林依然寂静
多年前的某个时刻,几个孩子
在林边打牌,听见树林里传来羊的咩咩。
在此之前,你将抵达一扇柴门
曾几何时,一个女人站在门前
喊她的孩子回家吃饭。
那是某年某日,一个孩子将他的面具
埋在门前的老树底下,那面具
也就巴掌大小,只不过是片
戳了五个窟窿的饼干盒子。(一个
都不少:眼睛、鼻孔和嘴巴。)
干脆聊聊这个:他怎么就喜欢面具呢?
有一年,村里耍社火,一个戴
大头面具的人摇头晃脑地向路人招手
他以为人家是在向他招手;
而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人是谁。
或许他还活着,或者早已死去。
这土地如此神奇,他的面具
早已腐烂,要么变成一把匕首。



谁要煤球!煤球来了!
吆喝声从厨房窗户传进来
一直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想都不想就走了出去。
多钱?”“两毛。
好,我要100
三轮车停在大门前
我这才看见他戴了两只白手套。
他的手很轻,他把煤球
几个几个地捧起来
俯身搁进铁制的提手里
搁满一个再搁另一个。
煤球黑黑的,湿湿的,闪着光
小窟窿清清楚楚。
不一会,煤球装好了
我走在前面,他跟着进来
沿着我走过的水泥地面。
就搁在窗台上吧……”
当他的脚刚踏进院子
房东家的狗突然汪汪地作曲
窜过来咬住他的裤脚。
他目光如水,停住脚步
两只手依然紧提着煤球。
点点!走!回去!
小家伙一窜一跳闪开了
他这才两步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刚才喊叫的位置
放下提手,俯身
把煤球几个几个地取出
再直起身,小心翼翼地搁上去。
窗户被吃掉了一角
煤球不一会就垒成两排六行。
煤球垒得高高的,小窟窿
看不见了。他一定
想着:上面垒得不太整齐……”
只见他踮起脚尖儿
把高处的几个往低处挪。
他的手依然那么轻,好像
煤球是他的孩子。
突然,一个煤球在他的手上晃起来
顺着他的手臂一直往下滚
他几次去抓,都没抓住。
煤球滚下来,煤球滚下来
在煤球碎在地上之前,我想说:
这是一个戴手套的人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



这房间从前住过人,我们来的时候
里面空荡荡,爸爸找来刷子和白灰
帮我们将墙壁刷得雪白,墙上
人家留下的几个钉子也就更黑。
首先是一张床,我们在外面转了半天
看了很多,最后才决定要这个。
那张饭桌,是钢化玻璃的,卖家具的
小伙儿为了证明它坚固耐久
跳到桌子上去狠狠地踹,让我们放心。
房子什么时候盖的我们不知道
不过,一道油漆斑驳的门,说明
至少有一个木匠存在。门
有些窄,桌子有点大,几个人灭了烟
吵吵嚷嚷着才把这个家伙弄进来。
过去用的东西,大大小小都拿过来了
房间里一下塞得满满的,好像
墙壁不见了。这才
像个家嘛……”啥都有个用处,平常
我们就在这么多东西中间晃来晃去
或者坐着、躺着。白天,我们上班
有时我就想,那房子一定还在那儿
东西也都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星期六莹不在,我就一个人晃在它们中间
烧水,或者扫地、擦桌子。
经常用的小零碎,总是放在固定位置
就这也不能保证用的时候能找到
往往是自行车坏了,明明记得螺丝刀
在门边那个桌子左手的抽屉里
但翻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
难道飞了不成?房间朝南是一扇窗
我们挂上一块大窗帘,窗帘下的饭桌上
总是站着几个红苹果。
窗户大顶什么用,对面的墙太高了
窗前和床上亮堂些,角落里黯淡
家具自然比其它东西更醒目。
它们跟人一样进进出出……”平时我们
买回来蔬菜、水果、衣物什么的
打碎的碗、烧过的煤球自然就得扫出去。
有些东西,不知道啥时候不小心掉到
床头后面、桌子后面去了,我扫地时
扫出来过铅笔、照片之类的。
灰尘说少也不少,往往是我擦了桌子
不停地洗手,坐在椅子上喝水。
地板是那种简陋的白瓷砖,时间长了
这里一个黑点,那里一个黑点。
也有不固定的,下雨时我们从外面回来
地板上一个脚印,两个脚印,三个脚印
后来就分辨不出是谁的脚印。
这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一直住,别人
总是来坐坐,说说话就走了。
我都不好意思说,房间连着房间,邻居来了走走了来
我们都记不清人家到底长什么样子。
房间其实够大的,晚上熄了灯
四处漆黑一片,好像什么也没有。
东西一直在,数目说不上来……”
有时我望着一件东西,比如房中间的这张床
就是想不起它是怎么来的,当时
具体的情景。房子确实旧,门
上的锁有问题,好几次我把钥匙下进去
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都打不开门
好像,这不是我们的房间。

关于自我的流水账

这么多年过去

我还是迷恋木匠、裁缝、魔术师

我的斧头、尺子和扑克

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形象;

我在空中看见椅子、衣裳

从大脑的双手里变出自由的飞翔。

哦,我是否懂得一只蝴蝶的变化

我能否从一只手里变出另一只手来?

不要看沾满灰尘的影集

我不是某人的同学、同事、朋友或亲人

不是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人;

我的形象如同背景、相框

我的职业连我都说不清

顶多是个用铅笔和本子说谎的人。

我说过,我有三个麻袋:

一麻袋沙子,一麻袋钱

另外一个空空如也——

我想用一个麻袋装尽天下所有的麻袋。

其实,我说的麻袋只是蜘蛛网

夕阳照耀,还未被风吹破

它类似我始终写着的一部著作。

谁都应该写一部永远都写不完的著作

就像露珠一样清晰,天堂一样发亮;

《上帝怎样掷骰子?》

宇宙中的这本小册子,价值连城

但实际上,连三块钱都不到。

假如让我重新选择

我宁愿做一个管道工

或者,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

事实就是如此。这便是属于

一个人的永恒肖像。

今晚,我们将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

谁思想,谁洗衣裳。

注:《上帝怎样掷骰子》,陈克艰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3月第1版。定价1.5元。2010年西安二府庄旧书摊卖2元。

关于缝补的流水账

一针一线,你为我缝补衣衫

你是母亲,是妻子,也是楼下

洗衣店我叫不上名字的老太太。

当我提着破了的鞋子

在等驾坡,在建工路,在路边鞋摊上

我看见师傅的手在鞋子上忙活

锥子扎进去,鞋一弯一弯

就像一个小孩儿在鞠躬。

我的衬衣,袜子,牛仔裤口袋破了

我自己找针线缝补,一不小心

戳破手指,差点儿连自己也缝住。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是一个羞涩的少年

当有人打量我,如同缝纫工

打量针眼。

在油灯下,电灯下,黑暗中

我也曾想过,什么是天衣无缝——

当光阴如沙,骆驼穿过针眼

我们依然不曾见谁把一根线

缝到另一根线上;

我们空手做着缝补的动作

却再也找不到针和线。

关于隐士的流水账

溪水的响声听起来很远
但离我们只有五十步。
上山时,你说一只松鼠

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
而我不曾看见。
山大得像它自己,一粒亿万年的沙。
有的隐士隐在树林中
有的在溪边
风餐露宿的只是叶子。
有个隐士隐在石壁中
像一只眼珠隐在眼睛中——
骨头隐在头骨中。

关于坟墓的流水账

那时我从水库沿边走过

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脚。

我走到水库边那棵柿树下

将草笼放在地上,踮起脚

伸手去够低处火红的柿子。

我记得,我抓住了一片叶子

却撕烂了,我再踮起脚

伸手,一把将一根树枝拽到

我面前。我想我

一共摘了5个柿子,或许6

我将它们一个个丢进

脚边的草笼,它们一个个

都轻轻地弹了下,好像

是要回去。我松开手

那树枝猛地缩走,一来一回

不停地摇晃,那时,我

几乎看见天空也一晃一晃

太阳也一晃一晃。

那天,我是一个人去田野

我望见半坡的几棵松树

那里,有一大片坟地

我曾在那儿剜过地芥菜。

有个人,我记不清他的脸

他左手拿着个手镢,右手

攥着几根沾着泥巴的蒜苗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盯了

我一眼。我们在一个村子

但我和他没说过话。他好像是

住在小河边井沿子的人。

我记得坟地右边的菜地

种着韭菜,西红柿,辣椒

它们的叶子不一样,但都是绿的。

有一次,从水库边树林出来

我看见三个人正往坡上走

戴着草帽,提着镰刀,扛着扁担

有一个小孩用衣襟兜了好些

东西往下走,也许是西红柿。

风吹跑了一顶草帽,三个人

有两个站住,另一个往下跑

一直撵到坟地这边,捡起帽子

弹了弹,又重新往上走。

我忘了,后来我还干过些什么

也许我摘过一些浆水罐蛋

或者掐了几朵蛋黄的南瓜花。

有那么一会儿,我迷路了

我从一条小路走上另一条小路

走走停停,或者继续摘花。

我想起来了,但也许是另一次:

有只小蜜蜂在一朵南瓜花里偷吃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捏住。

我听见里面的嗡嗡声,就像下雨天

天上飞过一架飞机,就像

一个人被装进麻袋里;我掐下

南瓜花,提着我的草笼往回走

那蜜蜂一直嗡嗡,我小心打开点

它忽然冲出来,蛰了我一下。

我大叫一声,捂着手;它飞走了

在空中划着凌乱的曲线

它跃过满是麦苗的田地,飞过一朵

高高的刺柏花,终于不见了。

这时我就走到了一座坟前

那是一个很小的土堆,在地里

我停下脚步站在那儿。

有很多地里的坟都平了,没有

墓碑,很少几个还留着。

我看到坟顶上用大土疙瘩压着

一张黄纸,风水雨打成了白色

坟上长满了野草,有些

我叫不上名字,最多的是狗尾草。

我打小就知道,我是一个人

当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独自

藏在黑漆漆的麦秸窝里

我突然感到害怕:我是一个人。

我站在那儿,望着它

我在想,这坟里的人会是谁

我没听谁用指头指着说过。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孩子是谁

他穿没穿过和我一样的衣裳鞋子

从地里回去是不是也在门前

跺跺脚,把铁锨镢头靠在墙上。

他点的煤油灯还是用电灯。

新坟都有碑,这个埋的肯定是

上上一辈人。那时我突然想

如果坟里埋的是我,而我是

另一个孩子,他会不会像我一样

问:埋在坟里的人是谁。

关于世界灵魂的流水账

“我是一群人,我是一个人,我什么也不是。”

——叶芝

贵族,演员,革命家,诗人,商人,学者,乞丐,流浪汉,农夫,传教士,妓女,疯子……

所谓灵魂,即是

灵魂不灭,古往今来的人类;

所谓语言,即是

众声合唱的星群,那掩藏起自我的

巨风、大火和洪水。

长诗《南寨》(节选)

2
刚从外面回来,坐在汽车里,他望着田野,想到大河,小桥,牛羊,门神,瓦片,爸妈,他仿佛听见妈在门口喊:——!回来吃饭!

126
天黑的时候,儒还在后头地找钥匙,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几根干死的树枝

275
汉是村里墨水最多的秀才,他记性好,哲学,小说,拳谱,医药,他永远忘不了一本古籍上这样写着:女子阴中有八名,又名八谷,一曰琴弦,其深一寸;二曰菱齿,其深二寸;三曰妥谿,其深三寸;四曰玄珠,其深四寸;五曰谷实,其深五寸;六曰愈阙,其深六寸;七曰昆户,其深七寸;八曰北极,其深八寸。

278
峦拿着收音机乱播,他拨到一个红杠杠上,听到:解决中国所有的问题,关键在发展,我们所说的发展是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发展,他又拨到另一个红杠杠,听到: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他再拨到一个红杠杠,听到:他们摆出两架织布机,装作是在工作的样子,可是织布机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徐淳刚,1975年生于中国西北的一个小山村,成年后自诩蓝田猿人后裔。现居西安。





聂广友(12首)

威廉来信1

夜色寂寥,我们走出厨房的后门,

鱼贯行走在客厅窗底的暮色里。

后院,青草无人管辖,任其

屯积起又一阵奢侈的幻灭。

那年,蜘蛛已在天空结网。

经过半山坡倾斜的镜面时,看到

信风前来赶起厩棚里的母马子马

纷纷向山冈上跑去。

屋棚刹时失陷于一个停滞的旋涡,

八月显出它黯然的神情。

行走在云幕底下,我们感知到

月亮抚摸到了我们各自怀揣的那只坛子。

众神无语。她说道:“爸爸说了,今晚

你们都得听我指挥。”

绳子轻轻晃动,分泌忧伤。

她的身体发出树的香味。

远处,人们在大厅茧光的辉映下

排练起死亡的舞会。她倾听到一棵树的低语。

在原地起伏着,她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地

向着树心做着坚忍的靠近。

2009-9-3

威廉来信2

十二月,火焰跳动不已。

人们都在心中祷告另一个小我

可他仍然吟唱着,

神又无法下来倾听。

秩序紊乱时,他的声音曾被众人眷顾。

在冰冷干燥的大地上,

时常会响起客人来时踱步的靴子声。

外面灰白,光线浮动,

星星正加速坠向我们不可感知的忧伤的事物中。

像是有一个节日就要来临。

适宜时刻,你从外面携带一团光芒归来,

发出稀薄的树的香味。

有坠落的事物在马路上翻身,

我挣脱人们的怀抱,

向它走去。

信风开始吹打门外还未抵达的消息,

穿靴子的人正焦急地等待。

我突然看到时光欲急遽变脸:

仿佛一下子,它就能使

每一座花园变得如此孤独。

2009-11-6

父亲(秋作)

屋子空阔寂寞,远方的游戏

又开始。斜面上,红泥里的时辰

比七月份的早些。日光微转,

池塘边,梨树、杏树、李树、柚子树

瞥见了水中的各自不安。

他忆起一阵清风,午后在外乡人

的脸上踟蹰不已。喧哗声

越来越新鲜。走着,走着,

田塍上未及的十月忧伤起来。

青蛙悠闲,群山日益清晰地

披一层远方逝去的阴影。

哦,森林、田野,小溪、谷苗,

你们的温柔曾是多么的残暴。

景象依稀。

傍晚,火红的云彩在村庄上头

卷起。苦楝林中,小径上

走着永久的两个人。

父亲(饮酒)

八月,屋宇崇高不已。

正撒播斑斑点点吉祥的一场运动中央,

立着父亲中年巍然的身姿。

午后,大厅开始唱起第一只京剧,

一马,啊,一马离了西凉界。

它踟蹰着来到我家门口青青的石墩前。

那时,村后的谷风吹拂,

饱满的良辰抚摸着它神光奕奕的金羁络。

看到远处一个人的孤影

从八月的这头移动到深井的那头。

多么慢啊,直到那排络绎不绝的面影

全都被承认是男孩,

直到一个男孩在一个放学后将书包挂上

新屋檐的一个神奇的钉子上。

厅堂,地面仍在掉下诸多的劳劬。

骑上白马的二哥在给姑夫舅舅叔叔们斟酒。

他们分外朴素的牙齿全部在

对着父亲有点颓息下来的圈子前

闪闪发光。

2009-6-6

广场来信1

——给冯秋

午后迟疑,新季节空气中的高架桥

在闪耀,我们正从上面下来。

一片湿润的阴影伫立在它

巨大的水泥柱边上。

棘木黝黑,它的主人一直在山外面

行走。而美丽的主妇在一场新雪里

晒冬季里的磨菇。

于是,我们来到小山顶上去望:

那边,我俩正在车里向下滑行。

建筑物在青瓦里,旗帜翻动,

翻出一场珍藏的破旧的夏雨。

黑暗下沉,甬道漫生静谧。

我们拾甜密的核仁,在巨大的光圈中漫步。

周围,细细的鱼纹在廊柱下低语。

梭子锃亮,我们开始在广场中央眺望风声:

季节正生产一面大玻璃,黄昏移动罗盘。

我看到人们在信风下等候一场洋流,

而你越来越瘦,变身一枚温暖的指针。

2009-11-19

教父来信

黑色的车驾轻易地驰,风吹拂,

裹挟着烟色、路途。白茫茫的

大地上,自有黝黑的巨栅

蓦然矗立,映现童年稀少的

欢乐。孤寂唤来一个带电少年。

街角,刚下过一场不存在的雨。

正小心珍藏着的那面旧褚色的墙,

它有一双燃烧的眼睛。凉棚碧蓝,

人们排队去廊下吐出意志。

主能记住:我们曾经来过。

爱,径直走向了单数。它留下

无法脱卸的影子在坡路那边。

角墙急欲布满乌云,预示着:

两边不请自来的,是蒙面使者。

他们把枪瞄准了你的童年。

啊,我们终究要在正午

归还给教父肉体。在尘世中

画上影子的线轴和格子。此时,

当更浪漫、更残酷、更温柔的漫游

已于异乡掀开新的一角。

2009-8-11

首都来信

白日羸弱,生出一段黑铁。

一个少年,挑一担故乡的

酸性红山地

从五棵松赶去公主坟。

一路上,若是你不太疲倦,

请观察一座园林在此地正

缩小。岩屋下,灌木林的

枝桠,跨越现实的栏杆。

栏栅生碧波,槐树在方寸内

重叠起二日光阴。石苑边,

你立身行人

看自己茫茫脚程。

而影子们,练习弯曲、竞走。

归来不无寂寞。

我看到你站在长廊下,

朱屋孤独,又没有尽头。

2009-11-26

锦鲤来信

六月,村庄的年岁闪烁光辉。

青青园子里的少年,随明瓦光柱下的

粒子跳跃,骑一根草茎去东村。

坡岸下,楝树林的胸膛已滚烫,

行走在响水里的禾苗一派明黄。

粟子树悬挂在镜子里。

夏天的屋子犹自沉睡,孕育明玄。

他二哥鳏夫的身子,在被施过魔咒的

矮墙里不断升高。他弯腰进了屋子,

卸下一捆小人书。

从角门里走出来弟弟

拿出一截新鲜的甘蔗。

感谢我们分享了他的白色传奇:

一只大鸟从手中飞向天空。

归来,光线聚于长石板。

枯涸的水被拦截,他赤足站立上面,

听山凹滚过来无边的雷声,

似醒未醒。

2011-3-20

果园来信3

从哪里来?不记得!云

太薄了,路又沉沉无声。

黑岬角,你的边缘

似欲塌陷。

仍穿过长路下、枣禾坑,到

冷水寒时,已酩酊。有如

杏花扑鼻,又有如独自

行进于隔绝的中古世纪。

有过路人几次想靠近,又

转入林子里去抖消息。我

背负的温良叶子,似粘衣,

又似要沉入塘角、稻叉。

像是有一种死亡正变得浩大。

漫山深木在初夏蜘蛛的心脏

传唱急骤的哀鸣曲。

局外人劈开村庄,圆径中心

走动父亲叔伯们。若有之人

邀我于松木长凳上坐下。

传来海带。就像是,白日盛大的

宴席能这般长久办下去。

2011-7-27

果园来信4

午后,木门继续朽烂。山冈

逼近,照见户枢槿花明亮地

绽放。红壤以及一具幽闭的

光的尸体。

我们穿过屋后崎岖的白色。

又看到秋日的弯角。

荷树栗色的肌肤,出走

皲裂的梦游者。噢他直去

村前疯狂禾田农人的心间。

暮沉沉,杉树站成一排。

坡上徘徊昏暗的兽,

在白色冰纨,寂寞地博斗。

白日仍无穷无尽张开。

沿规定之径,我们来到山陵

的果园。在嗡嗡响的葡萄下

成长,寻找红色泥屋缓缓倾

圮的身子。

页岩来信1

圆圆的,山岭。降下条状

白光,照见竹的曲指

在岩面上,来回聚起。

针芒涌起中,走出一个

少年,他的轮影里,有

两到三个人在动。

寒屋积贫。在薄暮

大柱拖行的影子里,母亲

燃起第一把新秸。

木落村径。从遗失人的

脚中,盖起一座

经年未修缮的畜舍。

暮色滴下。发白的

肉脉通往火光赫奕的

厅堂。那里,到来的

父亲大人,给每份凄薄

带去威严一噤。

2012-10-28

风月大地4

——赠陈律

细雨壮丽。沿弧拱上升,

木偶线逐渐拉出一副甲冑。

继而,铁里呼吸的红润面孔

进入锋利的平原。

檀条在泥泞里长出。

“可能被切断了退路,”

江上,铁桥的火焰越发明亮,

烧制出弱小的堤护。

“不准穿过田野,”绿色青年

埋角圭时说。

方阵闲置爪牙。

后方的敌人有自己的目标。

噢,我算是喜欢他的了!

托巴在迈撒玛丽高地时,

骤然张开的枕木,瞥见

冒烟的弹孔里躺着他。

于是,土堤构出新的角度。

圆圆山岭涌起,白日黑暗的

径上,死去的人头停止说话,

沿石墙默默爬橄榄树山园。

2012-12-20



聂广友。1971年出生于江西永丰。现居上海。



点击阅读原文,欣赏70后诗系列(3)



本专题原刊于影响力中国网

选编|卓美辉



谢谢阅读,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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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摄影·文学翻译|微信ID:xu-chun-g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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