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对我管教得极其严厉。只有周末可以看电视，每天不许超过一小时，只能看益智类少儿节目和《猫和老鼠》之类的动画片；上课讲过的原题绝不准错；错过一次的题目绝不准错第二次；听写生字不许错；放学后必须马上回家，不许跟同学在外逗留；写作业不许拖拉；不许吃膨化食品、方便面和洋快餐；非三伏酷暑不许吃冰激凌……我的童年，其实是在一大堆“不许”中度过的。
可能也正是这一大堆不许，让我早早地养成了自制的习惯。不论家中有无大人看管，不论电视节目有多精彩，到了一小时若没演完，我绝对可以立即关上电视再也不看一眼。母亲的严格管教，使我相对出色而顺利地度过了学生时代的前九年。
但在第十年伊始，迎来了一场经久不散的血雨腥风。
高中第一次期中考试，我总成绩排名485位，全年级总共不过530余个学生。在全面的惨淡中，尤以数学最惨，150满分的卷子，只得了61分。我永远记得数学老师看我的那种鄙夷、失望、不屑的眼神。母亲被找去学校谈话，她信誓旦旦地向老师保证——这绝不是王昱正常的成绩。但可怕的是，整个高一，我的数学一次都没有及格过，最高也只得了88分。说不清为什么，上课都能听懂，作业也没抄答案，可一到考试就落花流水。那鄙夷、失望、不屑的眼神越来越浓烈，当惯了尖子生的我，真是感觉被全世界抛弃了。除了母亲，没有人再愿意相信我能逆袭，没有人再愿意给我机会。
很多家长，在孩子成绩出了问题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去找老师。母亲不会，她也是教师，她深知一个管着五十多个人的老师，能够投射在一个问题孩子身上的精力是多么有限。因此，她倔强地认定，如果连我都管不了自己的孩子，那谁也管不了。
我变得越来越烦躁，痛苦不堪，经常对母亲大吼大叫，经常表露出活着没意思的绝望念头。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孩子的任何痛苦放在母亲心里，都将是双倍的浓度。但是，她说“你总有一天能考好”的时候，口气还是和最初一样坚定，没有任何违心的哄骗，满眼皆是本能的信任。
彼时，父亲在外地挂职，半个月回来一次，对我的境况知之甚少。艰难的时光，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着熬过来。高二时，稍稍有点进步，成绩基本稳定在105分左右了，最高一次还曾蹿到114分。但我曾偷偷算过，这样的成绩，我哪也考不上，但凡要填报一所985大学，数学至少要保证140分才算稳妥。
母亲心里应该比我有数，但整整两年中，她从未表达过半分焦虑，我考砸了一次又一次，她从来没透露出一丁点失望和急切。她还是对我说，你总有一天能考好。
那阵子，我真是遍地狼烟。一边要赶命似的补数学，一边得让政史地不落下。因为决心学文，索性放弃了物理化学，两门科目加在一起都考不过一百分。为此，母亲又被叫到学校谈话，核心内容是，由于我不学物理化学且不交作业，败坏了班级风气，拉低了班级平均分，必须整改。否则，将以“单座”惩罚——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知道，坐单座是种怎样的滋味。但谈话回来后，母亲强挺着欢笑告诉我，没事，该啥样还啥样。并不失幽默地告诉我，单座才好呢，座位宽敞、还没旁人打扰！因此，那场谈话毫无作用。我还是我行我素，并欢欣鼓舞地坐了单座。理化作业就由母亲完成。有答案的，她帮我抄答案，没有答案的自命题卷子，她就摊开草纸自己算。
有一次，为从年级中选拔优秀人才加入学校化学竞赛队，学校出了一张极难的卷子，密密麻麻105道题，命题者自信这卷子查不到答案，放心地让我们带回家去做。第二天进教室前就要交——这意味着我根本没有到教室现抄的机会，又得挨批。于是，母亲捧着计算器捣鼓了一晚上，次日交上去老师一判，居然对了102题，化学老师由此惊异地认定我是个不可多得的竞赛苗子。面对老师，我只好承认这卷子是母亲帮我做的。
得知真相后，老师们不免叹息，孩子不懂事，家长也混蛋。
直到多年后，我才理解她顶着多大的压力，一次次硬着头皮去开家长会、赔着笑脸面对老师的。支撑她这么做的，没有一丝我偶尔闪现的希望，完全是一个母亲的本能。为了不让我在重压之下心理崩溃，她给我买来当时最先进的PSP3000游戏机，买了整套烘焙的器具、一只轻便的数码相机、木制的画架和七十二色的油彩。
奇迹就在她的坚守中发生了。高三第一次考试，我竟得了年级第一名。上天可能实在不忍她在这样隐忍地受苦，一夜之间赐予了我某种神力，所有题目在我看来都轻松如儿戏，命题组故意刁难考生而出的新题，我只用看两三分钟，马上能跟熟悉的题型之间建立起联系。此后，数学再也没下过147分，总成绩也一下跃居年级前茅。
没有人比母亲更开心——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是天下最沉得住气的母亲。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我屡考屡败，她的心里比谁都慌乱焦虑，可表面上，竟可以不露分毫。“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可拜为上将军”这句话，像是专为母亲而想出的形容。她话不多，可比谁都了解我。从小学至考研，她从不问我发挥得如何，但从我进家门那一瞬间的表情中，她马上就能准确地判断我考得是好是坏、哪科好哪科坏，甚至能在卷子还没批的时候，就准确地预测出我的总成绩——误差从不超过十分。
直至今日，母亲从来没拿我跟别的孩子比过，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你看那谁谁谁，人家怎么就能那么好之类的话。从来不会跟一群家长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警觉地打探这个同学考了多少分、那个同学进步了还是落后了。她始终呵护着我那颗骄傲的小心脏，朴素而固执地相信，比较是最没有意义的事，自己努力到位，高下立现。
我时常觉得，无论我取得什么金光闪闪的学历文凭或者世俗成就，都比不上母亲一半。没有她的隐忍与坚持，我或许早在自暴自弃的路上走得义无反顾，绝不可能成为今天的自己。今天是她54岁的生日，回忆一段永远忘不掉的往事，祝她生日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