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雪夜

文/刘立新

我时常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乡村雪夜。

那时乡村生活十分的艰苦，精神和物质生活异样匮乏，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异常纯朴。每到雪夜，村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簌簌”的下雪声。寒风像顽皮的小孩一样，不停地敲打着门窗，发出“啪啪”的声响，叫人心里发怵。村里村外一片雪白，把雪夜照得像白昼一样亮闪闪的。

乡村晚上点的是煤油灯，为了省几个油钱，大多数家庭黑灯瞎火的，一家人坐在床上或木凳上，在黑暗中聊天。雪夜漫长而寂寞。为了取暖，更准确地说是为了解闷和打发时光，或两者兼有罢，村子里总有二三家在堂屋中间燃起一堆篝火，关上大门，少则十几个人、多则三四十人，左邻右舍的老人、小孩、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围在篝火旁烤火。不知是谁立的规矩，老人、小孩坐在里层，离火最近，也最暖和。小孩子通常坐在老人身边，或钻在老人怀里，或坐在老人双腿上，伸出小手，靠近篝火取暖。老人则坐在小凳上，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斗，眯着眼，望着篝火，津津乐道地聊一些埋藏在心底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每每这时小孩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撒娇地说，奶奶（爷爷），这个不好听，讲别的嘛。这时老人干咳几声，定定神，就会来一个小孩子们最感兴趣的故事《傻子卖布》。

记忆中，有一个老头特别擅长讲故事，所以我印象格外深。他大约七十岁，干瘦干瘦的，五官如刀劈斧削一样，棱角分明，穿着黑色的长袍，火光一照，油亮油亮的，十分抢眼。他老伴去世得早，独自一人生活。据村里人说，他早年读过一些诗书，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人。

雪夜烤火，小孩、年轻人最盼的就是他。他一来，烤火的人立马起身，满眼尽是恭维，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把小凳子递在他手上，递给他之前还用口朝小凳上吹几口气，再用衣袖抹几下请他坐。村里人如此恭敬他，是他肚子里装满了一肚子的故事——会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梦楼》。他讲故事很有技巧，绘声绘色，眉毛、眼睛一起动，故事情节引人入胜，同时还会设悬念，激动时还配有手势。小孩子听得眼珠子眨都不眨动一下，年轻人则竖起耳朵，屏息凝视。老头一边讲，一边用目光环视四周，见大家听得入神，讲到精彩之处，他故意停下来，向大家挥挥手说，我喝口茶，顺便歇一会儿。这时，只见他从长袍里摸出一个小茶杯，很斯文地喝起茶来。喝毕，他伸出那双布满青筋像樟树皮一样的手，凑近篝火，在火旁不停地翻动着，有时来回搓动几下，再后来半天不说一句话。细心的人看得出来，他歇一会儿是托词，是想吊大家听故事的胃口。这时，孩子们和年轻人往往耐不住性子，朝他大声嚷叫着：“接着讲！接着讲！”他起身，缓步走到大门边，闭着一只眼，睁开一只眼，从门缝里往外瞧一瞧，既而转过身微笑着对大家说，不急，明天准是雪天，明晚我接着讲。说完他用手习惯地拍拍长袍上的灰尘，接着说，今晚就讲到这，大家烤烤火，时候不早了，烤暖和了回家睡觉去。

大家知道老头的倔脾气，就不再嚷嚷了。一个个低着头烤火，屋子里顿时静下来了，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屋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嗽嗽”的下着。

第二天雪夜，篝火烧得旺旺的，屋内人头攒动，还飘溢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原来是嘴馋的孩子在篝火旁烤薯吃。

老头果然讲信用，放下碗筷就来了。他一到，整个屋子里就热闹起来了。他一落坐，掌声如潮，经久不息。老头不急不慢，从长袍里摸出一个茶杯，放在篝火边上，先朝大家友好地扫视一番，然后亮开嗓子接着昨晚的故事讲下去，屋里寂静无声，只听到老头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家越听越有味，越听越入神，夜深人静，大家竟然睡意全无，被老头的故事给深深地吸引了。这时，村民最怕的是老头挥手，因为挥手就意味着故事要“下回分解”，不知是哪个精灵鬼想出了一个绝招，老头的手扬起的一瞬间，一只香喷喷的薯就塞在他手心里：“爷爷吃了薯接着讲！”老头微笑地抚摸着小孩的头说：“好，爷爷接着讲。”

老头拿着薯，双手一掰，掰成两半了，那薯冒着香气，叫人直咽口水，他闻一下，然后分给身边的小孩吃。小孩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得满嘴长黑胡子，惹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连屋顶上的雪都笑崩了。雪夜寒冷，但大家周身暖意融融，陶醉在跌宕起伏的故事王国中……

雪夜老头最兴奋，整个村里的人都盼着听他讲故事，他能不兴奋吗？村里燃篝火的有二三家，他每家必到，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像巡回演讲一样。用他的话说，做事要公平，乡里乡亲的，到一家不到一家，别人会说他势力眼的。

雪夜听故事，是一个时代的烙印。

如今，乡村雪夜生活丰富多彩，一家老少有说有笑坐在明亮的电灯下，哼着小曲儿，围着取暖器或开着暖气看电视、玩电脑、看书……但乡村雪夜那动人的一幕就像那熊熊燃烧的篝火一样温暖着我。令人惋惜的是，那位干瘦干瘦的会讲故事的老头坟头上早已长满了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