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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无踏》(四、论鸟说话)

瀑布 2017-06-06



    四、论鸟说话

      (1)


  鸟说话,有时是听不懂的,很难懂。而更多的时候,我完全不懂。有时,我站在阳台喝水,一头小巧的鸟飞来停下,我正想打招呼,鸟扇扇它那对酷翅,抢先安慰我说:算了,别说了朋友,我听不懂。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事,它说了算。

  其实鸟说什么,我并不太在意。鸟,它有什么可说的。它没特别要说的东西,几乎没有。特别是鸟对鸟,唧唧咋咋说再多,难道能说出个所以然?鸟不知道怎么说一个东西。几亿年了,它们还在说,顶多也就是一个安慰。说到底,鸟,它最好不要说话。保持沉默。

  1987年,我走路路过路边一个低矮的鸟巢,鸟巢空着,像是长久没有鸟归巢的样子。我蹲下身,用树枝拨开周围的杂草,靠近了才看清一头不动的鸟就斜躺在附近草丛里。它的翅膀叉开,应该是没办法再收起。鸟爪朝天,鸟嘴贴地,半只鸟眼(两只中的一只)盯着我不动。这是一头我看不懂的鸟。它不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我们相互看了会儿,就没再看了。它闭起眼,闭上后不再打开,继续保持沉默。

  快要下雨了。我把它捧起,放进鸟巢,收拢它的翅膀,放稳了,再在巢上随意撒些草。它是一头暖和的小鸟,至少在我走开时,它还是暖和的。我走开后,天就下起了雨。

  鸟最好不要说话。说了,也不定能听懂。不知道这头鸟(我正要走开时,仿佛听见它吱的叫了一声),不知道它有没有特别想说的。从历史上来看,它也不像是有那种需求的鸟。1987年,我遇见的鸟经常不说话,保持沉默。

  不一定是沉默的鸟,有些鸟非常欢快。它们在树枝上闹个不停,完全不用休息,飞去天空,空荡的天空也随之被搅浑。天还没亮开,它们就准备好接管清晨,等太阳每天照常升起,又迅速扩散到每个安静的角落,整个村庄都是它们的地盘。这些欢快的恐怖分子,不知道在欢快什么。它们在欢快什么?我朝它们走去,它们也不飞开。我走近了,它们还在那里。旁若无鸟。想起了,就在周围啄点随便什么东西。我停下。我一停下,它们就飞走了。一般往高处飞,飞去熟悉又空荡的天空,也有往远处飞的,它们基本上飞一段又歇下,根本没必要鸟我。也有极少剩下不飞的。这样的鸟往往盯着我不动。我不动,它肯定也不动。我动一下,它照样还是不动。我想开口说话,它才懒懒地飞走。就好像知道我要说话,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要说什么,我自己肯定更不清楚。这种鸟看着似乎够沉默,其实不然。它只是比别的鸟大条,反应慢。

沉默的鸟,更多的是像灰鸟那样的鸟。它的沉默是标准的,这点毋庸置疑。如果它开口说话,我能不能听懂。我不知道。我太久没见它了,最近,也很少花时间去写它。1987年,当我在路上遇见一头完全沉默的鸟(就好像约好似的,它不是灰鸟),它不说话(说了,我也不懂),它也不看着我,似乎在用沉默告诉我什么,又好像没有。

我这样想,一头鸟,它为什么不愿意说。如果不是鸟的问题,那又是谁的问题。特别是那些常年沉默的鸟,它们很少说,即便开口,说得也不多。偶尔碰到下雨天,它会自言自语,下雨了,下雨了。要是好天气,阳光灿烂明媚,它会想,为什么不下雨。为什么不下雨,它想问还算认识的鸟,但终归还是懒得问。它知道,问了,对方也未必懂它想问什么。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天空晴朗,我停在树下喝水,我累了。一头鸟,全身乌黑,白的地方(脖子周围)又非常白。它沿着树枝一点点挪到我旁边,我以为它会跳到我肩上,它没有,而是问我,下雨吗。我是听清楚了,只是。我看了看天,这时的天上空荡荡的,我回头告诉它,我说,鸟,作为鸟,最好不要和人说话。当然,在1987年,我遇见的鸟,主要还是不怎么说,至少没那么主动。它们更愿意保持沉默,或者简简单单,直接飞去空荡的天空。1987年,鸟说话是听不懂的,很难懂,可这不是好的理由,对一头不愿说话的鸟。

  这会儿,一头不说话的鸟(它也不动),停在银杏树上,我站窗口喝水也休息。理论上,我们看见的是同一个世界,至少是同一片天空。天空阴沉,云层压得很低,但感觉还是空荡的。

  快要下雨了。


  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大香樟树下,我走过去,她便一把蹲到了地上。一只乌鸦口渴了,她说。她不是在对我说话,也不是在对空气说话。口渴了,她说,一只乌鸦口渴了。一只乌鸦口渴了,她重复说着这句。看上去,她是一个有点传统的女人,应该是一个迷了路的女农民(以前没见过,她不是附近的人,她有点黑)。她的破胶鞋沾着大量泥土,脖子上,一块更破的毛巾是天底下最脏的,几乎全黑,比她的脸还黑。

  她拉风的发型让我想起上午刚读到的九阴白骨爪梅超风,她有梅超风没有的东西,她受伤的手上夹着一支香烟。1987年,这种过滤嘴香烟不是金猴,就是1块一包的古松。我想那应该是古松,没特别的理由,就觉得是。她把烟摁在地上,嘴上念叨,一只乌鸦口渴了。一只乌鸦,她停了停,停下抽一口烟,口渴了,她重复念叨这句,话和烟气同时吐到世界上。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对谁说。她低着个脑袋,掐完烟头,又从胸罩里面摸出一支点上。擦了3根火柴,第三根才点上。我离她不远,也不是很近,出门散步,并没特别的事要去做。我站着啃一支比我还高2尺的甘蔗。

  一个9月份、不到10月的下午,空荡的天空有些阴沉,甘蔗很甜。这个女人在说什么,我大概知道她在说什么。一只乌鸦口渴了,小学课堂上的东西,她应该是病了。1987年,我了解的世界,还没人会像她那么傻乎乎自言自语。她应该是一个有毛病的女农民,长得也不好看。她的乳房的轮廓我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那里塞着香烟,这很特别,她看着也不普通。她说的话,也不是当地的方言,但能听懂。她说,口渴了。停一停,抽会儿烟,接着说,口渴了,一只乌鸦口渴了。就好像她在学谁说话,但明显又不是。我不怎么懂。我有些兴趣站在旁边,没别的事要做,也不耽误吃甘蔗。

  即便是在1987年,出门散步,有2种人我还是不太愿意遇见。穷人,还有一种是没文化的。她显然属于别的。



  他从裤袋里掏出包裹起来的一小包牛肉,撕开最外层透明的薄膜,这东西是父亲用来铺在西瓜田里用的,为了防止干粮打湿,出门前他仔细检查过,觉得还不够妥贴,就在外面再裹了一层。现在倒好,反倒多出了些麻烦。溪水并没预料的那么深,这一路下来,最多也就打湿了裤管,根本没淹到膝盖。早知道只用手绢包着就行,那样还透气些。撕开2层薄膜后,多少闻到了牛肉发馊的气味。四月天,虽然不算热,但什么东西被闷上一上午,怎么也得变味。还好,这会儿他饿了,在嘴里嚼着也不觉得难吃,恰好又有一些不大不小的风吹过,感觉难得的舒畅,仿佛疲劳一下子被带走了。他感到身体在慢慢积累力气,他没有休息的打算,趁现在尽量多吃东西,这很有必要的。他嚼了些牛肉,感到有些口渴,便用手捧了些溪水来喝。这时节,溪水是极其清爽的。他没想到,他看到了,一只翠鸟几乎贴着河面朝这边飞来,嘴上叼着一根鱼。


  那是半句非常漂亮的话,我记得是这样的:它只有5个字。哪5个字,我一个都想不起。当时,天空下着毛毛小雨,我坐在门槛上喝水,也望着天空。一头嫩黄色的小鸟,落在离我不到3尺的地方抖羽毛上的雨水。它不说话,鸟头略微扬起,像是在等雨停。我的感觉是,我们应该没有见过面,它应该是一头陌生的鸟。我把水杯放下,它就飞走了。_____,我这样想,一头鸟飞走了,飞去空荡的天空。就是这半句。

1987年,我的记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上句刚说,还没等下句说完就忘了。坏,那要严重些:和鸟说话的情况类似,总是说同样的话,忘了下句怎么说,就好像只会说上句。1987年,还没到夏天,春末。一个下着细雨的中午,我看着一头小鸟从枇杷树上飞下来,落在屋檐下的农用电表箱上。这是一头毛色从黄到青色渐变的小鸟,是那种经常出现在竹林中的鸟。看不出之前我们有没有照过面,它们总是成群出现,不像这只,它在雨天单独出没的感觉仿佛灰鸟,但还是不同。它的身行比灰鸟略大,它没有灰鸟那种随意的气息,但也算特别。它不说话,抖雨时,鸟头稍稍扬起望着天空。它飞走后,我想起过一句完整的话。这句话很鸟,几乎接近鸟语。


  鸟语是听不懂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是它的优点,特别在鸟群泛滥的时代,鸟儿聚在一棵树上,加起来比树叶还多。它们东说一句这个,转身又去说别的,完全没有重点,当然也没有方向。一阵风吹过,它们说___。天空突然下起雨,它们还是说___。就好像___可以包含任何意思,事实上也是。《鸟史》上说,正因为拥有这个优点,长久以来,鸟不需要进化它们的脖子。 我把窗打开透气,顺便把一头鸟吹到空荡的天空里。鸟轻巧地翻了个身,懒懒飞进更空荡、更深入的天空。

  下午的一个情况是,我听见风吹起树叶的声音在群芳南路上,同时也看到了风吹起树叶,它们长在一高一矮的2棵银杏上(这是什么意思)。风停下时,树在摇晃。我说____。我说得够清楚,哪怕在风里也能听见。可是我不懂。


  1987年清晨,一大早,我看见一头鸟停在河边自言自语。我走过去,它没有像别的鸟那样飞开。我走近它,它也没动。它的翅膀2只都拖在地上,有2根飞羽几乎就要从翅膀脱落。能看出来,它经历了一趟不容易的飞行,我只看它的背面,就觉着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又仿佛这感觉一毛钱不值,只是觉得熟悉。它在嘀咕什么,我听不清,大概是___,这么长。我也听不懂。鸟语低沉,低到让人觉得凄苦。我不敢靠太近,它一定是累了,只有累到那种程度(看上去它累得像条狗一样),一头鸟才会发出那样消极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过不了的事,又或者天随时会塌下来,它才必须那样神经质似的反复自言自语。我以为它会歇下来喝点水,可是没有。

  看了会儿,我也就走了。不想去打扰它,那是它的事,它需要那样的感觉。比起常规的沉默,它那种表达似乎更有坏鸟的感觉。我不知道。下雨天,出门散步,我已经养成不带雨伞的习惯 。

  (这样的夜晚还算凉快,我在飘窗躺着,窗户是打开的。

  在这样的夜晚等一头鸟从窗前路过,除非它是一头喜欢夜行的鸟,否则它很可能是一头睡不着的鸟。基本就这2种情况。进入深夜,鸟不再说话,黑暗中,它们也不轻易露面,仿佛消失。

  这种时候,我再也没别的事要做,有的是时间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我想起1987年,夏天傍晚,早早吃完晚饭,我在院子里挖了些蚯蚓,装在玻璃瓶里,带上手电筒,一个人去河里钓鱼。又想起下着大雨的中午,河水浑浊,水流很急,经常有还活着的小动物趴在树枝上,跟着浪头从上游漂来。我站在路边,尽量不被打扰,把注意力集中在鱼线上,稍不留神,很可能就错过上鱼的时机。那恐怕也是在1987年。我想起许多事,这些事情好像总在1987年发生。对那些发生过的事,我总觉得熟悉,我经常想起钓鱼的事,一个人吃完晚饭去河边钓鱼,又或者难得下一场大雨,河水很快涨起来,有时整条马路都被淹没了,等河水稍稍退去,我就提着鱼竿钓鱼去了。河面上总有鸟飞过,它们喜欢在浪头里寻找什么东西,翻滚的浪头经常会从上游带来平时没有的东西,就像那些泡白了肚子朝上的田鼠这类小东西,体型较大的也有染上瘟疫被丢弃的猪仔,有一次,我看见一头牛漂来,只有半个牛头还露在水面上。它喘着粗气,鼻孔喷着水雾,发出的声音完全被河水的咆哮声淹没。我看见它进入一个漩涡,一眨眼就什么都不见了。中午,一个胆大的中年人,它脱掉裤子,壮了壮胆,准备去那个漩涡捞一段巨大的木头。

  我想起这些没用的东西,想会儿,歇下来点燃一根烟,接着再想想别的。想一想下午在路边遇见的鸟。和所有我遇见过的鸟一样,它也没有具体的名字。所以我觉得不是很熟。我觉得我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在夜晚也是。这点和鸟是一样的,一说话,就容易消失。)


  在雨里,一头不常见的鸟对我说:嗨,你已经被雨包围了,投降算了。那是在雨天散步的时候。有时阳光明媚,雨只有稀稀疏疏的按颗下着,这时一头体型庞大的喜鹊从南边飞来,大摇大摆停下,挡住我的道路。起先它不说,冷冷望着我,又或者抬头研究空荡荡的天空。怎么样?它说。它的意思是,它在跟我说话。你觉得怎么样,它说。我朝它的鸟嘴指向的地方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点天空。可有可无吧。我说。我叹了一口气说,可有可无。

  我不怎么喜欢喜鹊,尽管与别的鸟比,它们说的鸟话容易懂一些,但我不喜欢跟喜鹊,尤其那种黑白相间花里胡哨的大喜鹊,我不怎么喜欢。你觉得呢,我说。点燃一根烟,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在路边坐下。快点搞定它吧,鸟说。还没说完,它就飞开了,飞去之前飞来的地方。越飞越高。

  我不怎么喜欢,当然也不算太讨厌这种鸟说话的风格。它们不是认真地在跟一个东西说话,它们说话时总望着别的东西。1987年,当我在路边遇见喜鹊,我习惯离它们远远的。不是嫌弃它们,总觉得麻烦。

  1987年5月,清晨,天还没亮开,天很静,看着很浅,好像没有亮开的意思。起先我听见“吱咕”“吱咕”连续的叫声,那是鸟叫声,接着混进鸟2的叽叽声,这声音更短,更稳定。我把窗关上,喝口水,躺回到床上。这是2个容易分辨的声音,声音很轻,能清楚分辨出那是2头不同的鸟。那绝不是同一头鸟的叫声,仔细听,我认为那还是同一类鸟。大概是这样。我听见鸟1慢一些,但单听并不慢。鸟2很稳,不快不慢,是较快的叫法。能听出它们叫得完全不一样,它们叫的可能是同一件事,不知道它们在叫什么。它们这样叫着,我没事,躺在床上听。

  鸟3的声音比它们都远,不是特别远,理论上它也应该在大香樟树上,也可能它站在枝头,站的高些,听着就远一些。它喜欢“叽哩咯、叽哩咯”这样叫,偶尔也发出“嘀笃啰哆”类似这种声音,不多,叫十几下中间插一次。也不是每回都这样,它的叫法有些随意,我也就随意听着。我主要听鸟1和2,别的,像喜鹊这类,又或者整群整群待在一块乱七八糟的鸟,我基本没兴趣听,随便它们叫着。它们叫得越起劲,无非只是饿。这些鸟太普通,它们不动脑子。

  鸟1、2不同。这2头鸟像是在对叫,按各自节奏,叫完一句,停一停,接着重来。它们能听懂对方叫着什么。我听不懂。它们叫得也不好听。吸引我仔细去听,完全是因为我隐约觉得在哪儿听过。我想不起。1987年,有不少类似的早晨,我一醒来,屋外大香樟树就已经炸开了锅,各种风格的鸟声宛如一场破败的农村交响乐,该有的音色、旋律、节奏基本都能到位。它们一起控制了整个早晨,至少控制了早晨声响的部分。我不知道它们这样干,究竟有什么意思。鸟从来算不上勤奋的东西。它们也不是为了练嗓子,我不知道,这是它们的鸟事。我只管听着,能听懂多少,就听多少。只是有一点,鸟叫和鸟说话完全是2回事。这群霸占大香樟树的鸟,没有一头在说话。它们的叫声顶多就是鸟语,跟说话差太远,也只有极少特别的鸟,它们的鸟叫声似乎接近说话的感觉,比如鸟1和2,但也仅仅是接近。它们还不够奇怪。鸟说话,从来都很奇怪,听不懂只是它的表面。这不是我说的,是一头鸟告诉我。那也是一个清晨,天刚刚亮开一点,1987年。




  (2)


  我把窗户打开,让风带些新气进来,同时放些老气出去,我把窗打开后,让自己站在窗前等一头鸟飞过。有时候,也只能这样。

  2颗树长3朵花,有时,3棵树上长着2朵花,停1头鸟。再不济,3棵树上3棵都没开花,只停着1头鸟。这也可以接受。如果下雨,树上没有鸟,那就没有鸟。我的意思是,总不能说,一头鸟出现的地方,它的周围长着2棵树,或者没有树。这没有道理,仿佛鸟语。一般来说,树总要比鸟先。鸟从空荡的天空飞来,停在1棵树的树顶,它很难从天空掉落,没做好准备就停在2棵树上。在鸟语里,也很少有鸟这样表述。它们会说,鸟与树,是一对一的关系,当然,主要是没关系。一头好的鸟,只有路过一颗好树,它才停下歇会儿,不好的树(特别是那种枝条长满尖刺的灌木),即便一头坏鸟,它也不愿去停。一头鸟飞下,从空荡的天空突然飞下,停在2棵树上,这种情况多半指的就是这种不好的树。不好的树,它们也不开花,可一旦开了,它们也开个没完。不是满树乱开。开完一朵,谢了,再开一朵。这点上是好的。

  1棵树上停一头鸟,边上,另一棵树上开着一朵花。开花的树(虽然只有一朵),好歹也是开花的树。停着鸟的树,怎么说呢,鸟要是飞走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俗话说,世上很少有树是专门用来停鸟的。1987年下午,我停在1棵开花的树前,鲜艳的花儿满树开放。旁边,另一棵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只有一头青翠的小鸟停在高高的枝头。鸟稳稳的,没有动,随着枝条上下摇晃着。在没有鸟之前,这另一棵树上光光的,没有鸟。我这样想。它飞来,停下,停在这另一棵没有树叶也没有开花的光树上,这总得有个说法。更何况,它飞来停下,并没有停在旁边开满花朵的树枝上。我等着鸟开口。它没有说话。随着风,停在树枝上上下摇晃。我也没什么主动要说的。最多,我说,我叹了口气,问它。我说,鸟。还没等我开口说,它就飞开了。不知道它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大家这么耗着,多少有点尴尬。这和树没关系,树毕竟只是树,开不开花,长没长叶子,树都没什么特别。如果一棵树,它既不开花,又不长树叶,一头青翠的小鸟停着,也不说话,那可能刚刚好。要是它想说点什么鸟语,很可能就是说不清。说远了。

  1棵树上停着一头鸟,旁边,另一棵树开着花。停着鸟的树既没有开花,也不长树叶,整棵光秃秃的。而开花的树,它真的开满了整树的花,饱满的花朵把枝条都压弯了下来,弯得我都不太敢相信。无所谓吧。1987年,在路边看见一棵树。我停着看了会儿。如果停着不运用想象力看着它,是不是说,我根本就没有看着它,只是停着。

就好像复杂(或无聊)无所不在。

  (外:夜深了,天空黑得不像话,全黑。一头更黑的鸟飞来窗前,它停下时,我看不清,它一停下,就在黑暗中嘀咕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它在嘀咕什么,我听不懂。它很小声,这种发声方式不需要太费力气,它大概想在窗台上待上一阵子。我站在窗前抽会儿烟,并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睡觉并不是一件特别的事。一头鸟在黑暗里嘀咕,有这个必要吗。它弄给谁听。周围没有别的鸟,这么晚了,附近也不会有鸟经过,这本来就是一个很少有鸟路过的窗口。它应该清楚,在如此黑的深夜,一头鸟毫无缘由地嘀咕着,这里面并不存在什么供求关系。换个角度,我们对调一下,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它始终就这么小声嘀咕着,很明显,那不是随便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带着某种指令,命令它不能停,也没必要过分夸张。大概是这么回事。我有足够的耐心和烟量陪着它,只要不用与它对话,我是愿意的,在身心彻底疲倦的某些时候。

  就好像复杂(也可以称之为注定)无时不在。)

  2棵北方的银杏,一棵完全不动,另一棵高出一截。高出的那截树枝在晨风中微微摇晃。06:35分,没想到昨晚的雨一直下到现在,我醒来,雨才停。一头鸟飞来窗前,是一只麻雀。麻雀算不上什么鸟,属于它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会儿也就在鸟类里充个数。一只小麻雀,这么早它飞来窗前作什么。我走过去,把窗户关上。它停在那里不动。从它不动的姿势看,看不出它是不是昨晚上那头超黑的鸟。我只听见了嘀咕声,没看见鸟影。这只麻雀刚好相反,它非常安静,望着空荡荡早晨的天空。它是独立的,与周围一切事物都不产生关系,仿佛它这么早飞来带着什么我猜不到的暗示。这只麻雀我没见过,即使见过,麻雀这种东西长得也都差不多。它不说话,这倒是很少见。我也就没继续打扰它,让它停在窗口。没想到,我还没转身离开,它便起飞了。回头见,它说。说完,稳稳地飞去,停在那2棵银杏上。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停上去的。这年头,鸟的言行多少都有些不正常,更何况它不是鸟,只是一只不起眼的麻雀。



  (3)


  鸟说话,我想,听不懂是它的宿命,我这样想。起先,鸟并不说话。它们开口只是为了喝水,饿了吃点东西。鸟开始说话,那是对身为鸟的反动。

  《鸟史》上说:鸟,温血,卵生;有羽,无言。那时的鸟,规规矩矩飞在空荡的天空,地上的人看见这些带翅膀的东西,便知那是鸟。除了鸟,也没别的东西会无聊到去天空溜达(除了龙),飞行是需要长久学习,才能掌握的技术(龙除外,龙的飞法也不同)。不知道从何时起,鸟开始变得喜欢说话,它们成群结队晃荡到天上聊天,污染天空的安静不说,还随意排泄鸟粪,滴落到正在散步的人身上。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些叽叽喳喳、乌烟瘴气的是什么东西?也有落单飞着的,相对安静许多,它们看着要传统些。它们清楚开口说话的麻烦,知道一旦说开就会滔滔不绝。它们知道说话的无能,说的越多,离鸟越远。最好不说。鸟么,从历史上来说,它比天还安静,悄无声息滑过天空,不留下一点痕迹。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无意为那些保守的鸟儿争辩。时代在变,很多事情跟着也在变,鸟也不例外。这会儿的鸟,随便张起鸟嘴就可以乱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个面说,一头吃饱喝足水的鸟,你还指望它还能做点什么,在空空荡荡的天空下,它总不能去成为神。哪怕鸟里的神(太麻烦,还操心)。我理解,鸟说话,是对抗平凡鸟类生活的必要需求,特别是年轻些的鸟儿,火气大,鸟语成了最安全,并且绝对免费的泻火方式。它可以不在乎说什么,有没有说到点子上,但必须说,说到天黑,鸟都归巢了,它才安静下来,重新成为一头沉默,其实是睡去的鸟,这一整天才算没白过。1987年,我在窗前问一头鸟,我说,鸟,怎么你们总是唧唧咋咋没完没了。鸟拍拍鸟翅,望着我。我是鸟,鸟说,我怎么知道。

  这是一头有点儿愤怒的鸟,个头不大,鸟毛有一搭没一搭的,鸟爪鲜红。往后,我不止一次看到它从窗前路过,它再也没停下与我聊聊。要说,也大可不必。我的话也不是很多。有什么事,1、2句话说不清楚的呢。有时,我听不懂一头鸟说话,很多是我先想多了,我这样想,对鸟来说,可说可不说的,那就随便说说。真要说,那就简单点,稍微说个2句,反正意思到就行了。但要是我突然想与一头天空来的鸟掏心置腹,又或者鸟鸟对谈,在鸟看来,这当真是没必要的。至少它们知道说话的原则,少说为妙,最好不说。可惜世风日下,几千年来,鸟话有增无减,乱哄哄的加起来几乎可以填满整个天空,却好像又什么都没说出。它们想说什么。一句话从鸟嘴说出,来到看不见的空气中,传播不到太远就化为乌有,大多数的时候,连个回声都没有。我这样想,它们还在说,也许真的只是个安慰。也不知道在安慰什么。我不知道。如果禁止一头鸟说话,这鸟会不会变愤怒,它至少也不会像看上去那么温和。一头反动的鸟,无论如何变化,它还是反动的。而不反动的鸟(说到哪儿了?),世上没有,也没太多鸟用。再反动,它也无法阻止一场傍晚就要落下来的雨水。雨正在下。这会儿,我可以停下,在雨外休息会儿,看看它是怎么下的。不看,也可以躺下来听着。这年头,雨和鸟一样。一样的地方很多很多。

  醒来接上:

  醒来,群芳南路。07:35,或06:30分,这要看天亮开的程度。路是空的,宽大的路上没有行人,三两个水坑重复倒映着缩小版的天空,天差一点就全部亮开了。就差那么一点。(接一个陌生电话。不知道是谁,是不是农民,总之她说是道上的,指名道姓说我最近得罪了人(曾有一度,我确实不怎么喜欢人类),给点钱就行,她说。大清早的,这才几点。)接完电话,天就全亮开了。一个雨后太好的清晨,我愿意在回笼觉之前听会儿鸟语。

  ……(鸟说话是听不懂的。)

  把窗户尽量推开,外面还是那些东西。2棵银杏,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该长的树叶一片都没长。盯着它们看,看久了就觉着陌生。事实上,我认识这种树吗。我怎么知道它是一种叫银杏的树,我怎么知道,这种不动的东西(我只能看到它的部分),它是银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看不懂。又或者这条马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那辆大拖拉机永远停在那儿,也没人过去把它开走。它就在那儿,它绝对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它是一辆独一无二的大拖拉机,并且我知道它就是。它不是别的任何事物,刚好,它就是一辆不折不扣100%没人动它的大拖拉机。它那么大,以至于看到它的人都不免在拖拉机前面加个大字。这就是它了不起的地方。一辆天空下的拖拉机,在大到只有一个窗户那么大的空空荡荡的天空下一动不动,搞得让人没1毛钱脾气。这是它应得的。接着才是路对面的空地。空地里什么都没长成,是我见过最空的地方,比一口空碗大,当然也比空碗空,我是说感觉。一些稀疏没人会注意的杂草,一段倒在地上潮湿的巨木,可以想到,它曾经也是不朽的东西,高大的树干和宽大的树叶,树根遍布整块空地。那时的光景与现在完全不同,它是这地的主宰,所有草木都仰仗它的庇佑,即便完全垂直的阳光也无法穿透到地面,而任何方向刮来的风,一到它这儿就停了。大概就是这样。鸟也不例外,它是一棵没法落脚的树木,任何鸟儿经过只能绕道而行。我猜就是这样。现在到好,现在,这棵如此了不起的巨树倒在地上,没几天成了腐朽的木头,土地也因此失去精神,成为一块没有魂魄的空地。这能怨谁呢,社会主义还处于初级阶段,也许它会一直处于宝贵的初级阶段。这很危险。对一块窗外的空地而言,我似乎没必要把它搞这么清楚,关二爷保佑,我能做的,就是让它空着。至少这样更容易看懂,不会走偏。前2天,我特意下楼,走去空地中心呆了会儿,没什么特别的,那里风向四通八达,非常适合抽烟。

  从窗户望去,最重要的轮也该轮到天空。它由远及近在所有事物之上,还是说在另一边。空荡荡的天空,它不分好坏,也没有前后,它很好地让我想起了1。想起1,我就想了会儿1。包括1的形状,它有些单。1的发音,它还是有些单薄,1的意思,它不仅单,还单到让我不懂。不知什么原因,我望着空荡的天空突然想起1,应该有什么原因,只是突然再也想不起。我这样想,我知道,只是忘了。我知道任何事,而我不知道,无非是我忘了。否则,我望着空荡的天空,又怎么会突然回忆起1。而回忆1的时候,我又忘了它的意思。这些年,我知道了太多我其实一直知道的,知道越多,忘的也越多,但总体上,还是忘的更多。我知道空荡的天空,飞进鸟以后它就不再空荡,而忘记了其实有鸟的天空可能更加空荡(让我想想)。从窗户一直往外看,往最远处看,那里没有视觉信息,近过来一点才隐约能看到那是一片树林,很小的一片防护林。穿过空地,我到过那儿,见过1、2头叫不出名字,但应该是北方的鸟类。那里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不打算仔细观察,那里除了长得不好的树,我没碰见别的什么。理论上,也可能是我忘了。散步到那片树林的时候,树林里还起了雾。这都是有可能的。

  忽略掉树林到空地之间的东西,由远及近过来就是空地。

  (非常突然:森德莱尔,我想起这个名字。它是一块空地的名字。在森德莱尔空地,风和雨总是一起到来,阳光在任何时候只照耀它的一半,是个想起来有些奇怪的地方。与眼前的这块空地不同,森德莱尔空地更空,一年四季,杂草更为茂盛,碰到特别的天气,比如打雷,偶尔也会有倒霉的龙贴地游过。当然,这不太可能,主要是这也不太应该。先这么着吧,我来不及去想这些没用的。只是有一点,结尾必须漂漂亮亮的。就说这块空地。)

  它那么空,这块空空如也的空地,除了天空比它空,它连空的理由都没有。有也是空的。有这个必要吗。在2千500万年前,那儿可能还是个池塘,偶尔有外太空智能生物跑来抢水喝,指不定它们的发射基地就在附近。这些后来创造人类(按理是以它们自己的模样)的四脚怪物,穿过空荡荡的宇宙来到这儿,如果不是为了钓鱼,它们来行星地球做什么。它们总是非常自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会儿还没有人。与在没有鸟以前没有鸟一样,人也是。这是由茫茫宇宙定理决定,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它太大,是个谜团,最好不要去想象它,思考也是多余的。思考,它从来都是多余的。再过来,紧贴着空地就是群芳南路,它比刚才热闹了一点点,就一点点,一个人正穿过马路,她从马路对面斜着走来。

  点起一支烟,抽一口,夹在手上不动,让它燃着。这会儿,我的脑子里同时有100万个问题,远的先放在一边不管,就说离最近的:我总觉得这个人很熟悉,我在哪儿,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见过。她微微鼓起的肚子有可能是怀孕了,她抽烟的姿势也是好的。她走得不快,路上并没有车和行人。她正对着我进入马路,斜着靠我右侧,对她而言是左手边,慢吞吞逛过空荡荡的马路,再走2步就消失了。我显然不会为了一个看起来似乎熟悉的人而探出头去再瞟上一眼,我有些疲倦,返回床上,躺下。就这样,此刻,我最多只能安心去听窗外的鸟叫声。白天第一次醒来后的活动基本已结束,在绝不会有意外的鸟语里,我必须进入回笼的世界。一般来说,没有问题。

我这样想,一个东西,既然已经是宿命了,那它和懂不懂又有什么鸟关系呢。应该是没有的。鸟说话,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从1979年,到1987年,她说过很多话,很多我都听见了,可是这会儿,谁还想得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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