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还不亮，明井就起来烧水，明井娘听见动静，暗暗叹一声，却不起来，她只觉身上软绵绵没力气，那肿胀疼痛的右眼今天更加难捱，撑开眼皮也费劲，似乎被血丝绊着了。如此心里难受焦躁，忍不住就哼一声。
明井听在耳里，道，"娘，你再多睡会，我给你煮了鸡蛋。"他自己泡了一碗冷饭，坐在门槛上吃着。
"那鸡蛋咱们吃得起么！"娘说，"你还要不要娶媳妇了！"
明井道，"两个鸡蛋也娶不来媳妇。"说着匆匆扒完饭，在门角拿起一根细竹竿就要出门。
娘这时也起来了，"又要去钓鱼？那青水潭邪门的很，哪里钓得到鱼！有空搞这些鬼名堂，小茱那里多久没去了？"
明井听到小茱，微微地发怔，又急急往前走，"我钓了鱼来给你治眼睛。"
娘忽然觉得心疼，酸痒干燥的眼窝一阵湿润。她道，"造孽！"

二.
青水潭在后山的深处，其实是一处不大的水面，四周的泉水汇拢来，累年的冲刷积成了这样一个深潭。明井平常砍柴的时候乏了，就要来这个地方洗脸，那潭水冰冷刺骨，却甜的很，喝一口，什么烦恼都忘了。这潭水中央时常还可以看到有鱼跳腾，明井很奇怪，他想青水潭在这深山里，鱼是哪里来的？谁放进去的？
阿伯道，"我也不晓得，不过这水很邪性，深得很，我小时候村里的老人就常啰啰嗦嗦，不准去潭里洗澡。"
阿叔道，"我爹说这水里淹死过人，这些鱼肯定是水鬼变的！"
明井胆子大，他并不相信阿叔阿伯的话，可是也很费解，他从未看到有人来这里洗澡，更别说钓鱼捕鱼了。难道真的是水鬼变的！这样想着，脚下却走得飞快，"扯淡，钓完鱼小爷我还要洗个澡！"
走到潭边时天已大亮，抬头只见血红的太阳升在天角。今天莫名的闷热，明井走完这崎岖山路，早早汗湿了衣裳。走近青水潭，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全身上下说不出的爽落，明井定睛看着潭水，只见水雾弥漫，对面那头的水面扑腾一声，似乎惊到了大鱼。
明井强忍心中急躁，在潭边空地上掘几条蚯蚓，捡一块青石坐着，上好食调好水深，手腕一抖，钓丝呜啦啦便甩到潭中，明井于垂钓一道无师自通，这一手甩竿可漂亮的很。
呆坐一阵，芦苇做的浮标只一动不动，钓鱼讲究耐心，当鱼对蚯蚓放松警惕，才算成功一半。明井全神贯注于那一小截芦苇，并不理会四处鱼尾击水的波纹。这时，天忽然暗了。
不知过了多久，潭面水雾越来越浓，四周的树林黑黦黦的，只见一片混沌。明井却置若罔闻，似乎失了魂，执拗地紧握着钓竿，其实他对这一切变化都看在眼里，只是年轻气盛，并不觉得要放在心上:"小爷遇神杀神，宵小水鬼何足道哉。"
浮标仍不动分毫，明井开始有些泄气，想着是不是食脱钩了，露钩了。他把鱼线慢慢收起，待细睛去看那鱼钩，余光扫到身旁不远一块大青石上，只见一双眼睛在瞧着自己！
明井右手不自觉地发抖，一颗心在胸腔里打鼓似地跳:果然有水鬼？他蛮横地抓紧钓竿往水里一拍，硬着头皮，睁圆一双怒眼，决心要看清这水鬼模样。
那"水鬼"倏忽间欺到面门，直惊得明井一身冷汗，手脚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动不得分毫。
那双眼睛藏在一团水雾中，直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水雾才从明井周身散去，他感觉胸口一轻，那烦闷的压力感终于消失，四肢又回复了力气。
他不敢放松，如临大敌地将钓竿横在胸前，却只听得身后有人说话:
"嘿嘿，臭小子胆子倒大。"
明井咬牙切齿，转过身来却一个人影都没看着。他又惊又怕，把钓竿一顿乱舞，直舞得密不透风，嘴里哇啊啊地乱叫。
"嗬嗬，蛮牛发癫了！这臭棍子看着讨厌！"那厢话音刚落，明井只觉手中一轻，钓竿再不见踪影，潭中出来扑通一声，竟给扔到潭里去了！
"你。。"他说。
"我怎么？你别凶巴巴的，我们好好说话。"那声音轻轻地叹。
"你是个女的？"他说。
"是啊，你是猪啊才听出来！"她终于站在他面前，轻盈如水如幻。
明井听出她是个女的，拳头再握不起来，待看清她的模样，他忽然觉得窘，双手也无所适从，"你长得像那……"
"像什么？"她似乎很关切。
明井看到她雪白的脸上，那眉眼像画上去般的好看……只是笼罩着一股冷冷的气，好冷，让人难生绮念，那身段也仿佛水雾做成的，细窄处不堪一握。
"没什么。"他说，说完就往林子外走去，心里一阵惆怅，钓竿也不顾了。
"你这人。。"她追上来挡在前面，"话没说完呢！再说，不钓鱼了？"说到钓鱼，她忽然噗嗤笑道，"这鱼钓不到的，而且青水潭底是个阴气眼，这鱼只怕有毒，吃不得！"
明井停下脚步，道，"你怎么知道，你。。真是水鬼么。"
"当然不是！"她气呼呼地说，"你失心疯了吧！我住在这。。附近。"
"噢。"明井说，他并没分神去听，他似乎相信了这鱼的不可得，心里 忽然一阵索然无味，再不说话，闷着头继续往山下走着，满脑子担心着娘。

三.
山路旁有枯死的树，明井顺手拖着下山，侧身只见一抹白影跟在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怎么想到来钓鱼了？"
"我娘眼睛不好，他们说鱼能治。"
"鱼是发物，老人家只怕是中了云障，吃鱼只会更糟。"
明井听到'云障'，忽然觉得耳熟。"那要吃什么治？"
她说我怎么知道。一时无话。
回到家只见娘闭着眼睛坐在门槛前，明井叫一声'娘'，进去拿来柴刀就要斫树，白衣女人默默地跟着他，也一声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
她有些猝不及防，愣了一会才道，"我叫莺莺。"
"莺莺。"他忽然狡黠地笑，"娘，附近有没有叫莺莺的？"
明井娘却不应，闭着眼像在瞌睡。
莺莺暗呼侥幸，嗔怒地瞪他。
斫完柴，大家又坐在一起发呆。
莺莺忽道，"你放不下的只有这老娘吧？珍珠粉可以治云障。青水潭 有碗口大的蚌，壳里拆得出珍珠。"
明井听到"珍珠"、"蚌"、"青水潭"，全身筛糠似地发抖，"什么？！！"
莺莺一脸悲戚，她说"唉。"
这时里屋走出一个姑娘，俨然是小茱的模样，她却似没看见明井和 莺莺，只朝着娘走去。
"屋子都收拾好了，大娘。"她说。
明井娘木然道，"小茱可累坏了吧？老太婆的屋子可脏的很，明井都收拾不好，他可懒得要命。"
明井听着她们说自己，眼睛里滚出泪来，"娘，小茱。"
小茱听到'明井'，再忍不住，侧身悄悄地抹泪，"井哥哥他。。。"
娘眼神差了，却心细如发，"小茱，怎么了？那边的公公婆婆脾气不好么？受欺负了么？"
小茱慌乱地摇头，"他们待我很好，我相公也是知道大娘的，常常催我来照顾大娘！"
明井听他说"相公"，如遭雷击，心里一阵阵发苦，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娘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这就好这就好！你过得好，明井才好。"顿了顿，又道，"你不要再恼他，他当初不是不愿娶你的，可咱们家穷，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愿你跟着吃苦，你父母身体也不好，嫁给张地主家，你们都好了。井娃子是极惦记你的，他不愿看你一个人受苦。。。"老人边说边哭，小茱更是泪水似决了堤。
明井慢慢捡起了一些回忆，莺莺这时也满脸泪水，发怔地看他。
娘忽然哽咽道，"井娃子怎么还没回来？那珍珠不知道摸到没有，小茱你去青水潭把他喊回来！"
小茱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应付。娘自顾道，"昨天那赤脚道士一看就是神棍，青水潭哪里有珍珠？井娃子听他说珍珠粉能治眼睛，一早就去了，那青水潭可邪得很啊，有水鬼！"

四.
明井木然跑出门，他发疯似地往青水潭奔去，心里那个答案像干草堆里的火星，越想踩灭却越来越亮，直到他终于站在潭边，看到自己的尸体飘在水中，心里再压不住烈火燎原，一切记忆影象都烧的干干净净。
莺莺这时站在身旁。明井对她说你原来真是水鬼呢。
他们的影子落在水里，像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