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完请在文末选出你最喜欢的诗歌
《纪念:老爹》
我老爹看电视
非战争老电影不看
《英雄儿女》,《闪闪的红星》
《铁道游击队》......
一遍又一遍,他看得魂飞魄散
谁将出场,将说怎样的话
谁,将死去,死去后
谁接着上,他记的清清楚楚。仿佛
所有的战斗,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电影播放,他不允许奶奶说话
奶奶低头,无声为他缝着寿衣
一次,别人打架打到大门口
他从二楼窗子伸出灰白的头
破口咒骂:你这些杂种,死去那边打
还有一次,正精彩片段
一只老鼠穿堂而过
他关闭电视,什么也不说
钻进被窝早早睡了。我说不出他的痛
源于我没见证他流泪?但命运,历来
不相信眼泪。最致命的痛
像一枚子弹:数历内心的革命
他身体的兵工厂几成废铁收购站
就像那次回家,《黄继光》
放了一半,我看到他低垂脑袋,双手
交叉,抱于胸前。广告时间面前无计可施
他就用一阵瞌睡,甚至
一种假死的方式,静默扑向接踵而来的
最后时刻的枪口
《2015》
一
年初二,母亲踩着
家家户户迎天地的鞭炮声出门
去一个澡堂做临时工
抹窗,拖地,清洗澡池
她说,趁着拿双工资
二
世界总缺少什么
今年,我逼自己学会了杀鸡
一刀划过去,盐水碗里
绽开殷红的血花
开膛破肚
嗉子里还残留着
我昨日给它喂的食
三
母亲夜里11点多才回到家
踩着外面宵夜摊的嘈杂声
翻书的时候,我听到
她熟悉的脚步
像戴着脚镣,慢而重
把楼梯蹭出长的闷响
四
时间越来越冷
能割舍的,它绝不怜惜
年初五,我又将离家而去
短暂的团聚制造欢乐
也制造出那么多垃圾:
鞭炮碎屑,呕吐秽物
快意的爆发,漫长的哀伤
春风总把坏消息藏着
春雨强逼死者开花
五
要奔波多少个来回
我才能在人世,进入钓鱼的状态
——怀揣莫名的兴奋
徒劳而忘我地盯着那一丁点
露出水面的浮子
独守一片水域那么多年
我的眼眶,已经压住波澜
春风浩荡啊再来大点
鱼儿在浅滩吃得正欢
《车行雾中》
——去寻甸县
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路基以外,世界扬起灰茫的大海
看不见了,叙利亚难民潮
沙滩上,溺死的小男孩做着一场
没有颜色的梦。看不见了被遮蔽的薄阳
北大营草场,雾露中吃草的
第三十四号种羊,它的眼神塞满拒绝
拒绝枪口一般排列的镜头
是的,想安静吃草就得拒绝
把铁丝栅栏当成伊甸园的边界
下一站要看的苗族寨子,被看一遍
又能怎样?瞻仰烈士纪念碑又能怎样?
内心的战争由来已久
这雾,占领得不依不挠
这旅程不如缓一口气,这地球
不如暂时放弃公转
用沙粒安静滚动的自转,接近
太阳容器倾斜溢出的一面
这迷宫顶上的挂钟
此刻射出第一缕光,直指山谷
仿佛在向我们播报山谷里
牛栏江深切下去的祷告
《去远方》
带上父亲和母亲
爷爷和奶奶
我们坐两套马车
每一天黄昏消失之时
给马喂草,饮水
确信我们还在路上
而每一次回头,马就嘶鸣
马的嘶鸣让我们也确信
前方已经不远
我还偷偷带上了
小黑,从小养大的小黑
前突后奔,此刻像只猎犬
必不可少的事物还有:
火柴,望远镜,指南针
老照片集册,复制版的汤池小镇
出发了,不敢
再奢望能再回去
路过铁匠铺,让我父亲
重新做回铁匠,借料不偷工
为我煅一柄上好的指天剑
“就这些了”,我蹲在路边
点燃收集好的干枝枯叶,预备
架锅做饭。在这里,暮云
照常降下,眼睛吹进太多沙尘
揉一揉,眼泪就流了下来
《肉体之路》
天黑定,一辆拉牛的农用卡车
颠簸着驶进县城
驶过灯红酒绿的夜生活
驶过一位推学步车的年轻妈妈
她用大毛巾遮挡铺面而来的灰尘
驶过灯光明亮的童装店,内衣店
化妆品店美容店大型超市银行灯光球场
驶过清仓的换季的挥泪大甩卖的
喇叭震天响喊救命的
驶过修汽车的单车的修旧电视旧电冰箱
修鞋修牙修理人修理穿城河堤岸的
驶过滨河公园有一眼没一眼吹拉弹唱的
驶过蹲着下棋坐着喝茶走着的跑着的掉入深渊的
驶过县医院县政府县红十字会
人寿保险公司婚介所当铺学校
驶过现役的退休的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磷火
驶过星空下大片油菜花大匹山
驶过月亮 粗筒望远镜 三两点狗吠
一路绿灯,这辆满载牛群的农用卡车
驶过县城,驶进了,县郊屠宰场
《成长述》
一个阳气日盛的男人
始终,活在母亲衰老的时光中
母亲老着,越来越不喜欢说话
不喜欢出门,不喜欢给我
来个无关痛痒的电话。她关着门坐在草墩上
纳她的鞋,织她的衣
完工的衣鞋尺码越来越松松垮垮
偶尔回家她争着为我做饭
“把你喜欢吃的菜买回来”。衰老着的母亲
守在家里,再也不能向外
掏出什么,任我在外
生自己的病,吃自己的药
任我从她的村庄,寄居她没到过的城市
她越来越老了,不易察觉的
打扫庭院的窸窣声中,阳光
那么容易弥漫灰尘
过年家家户户放鞭炮,我没太注意
每一声脆响像是她的一次重生
我知道她身体本来不好
我知道田没了地没了,房子注定要拆迁
但我不知道她吃的睡的
越来越少。一个吃的少睡的少的身体
越来越轻,像洗衣机里刚抖开的
薄床单,不能把一个下午的秋阳用完
我陪她排队挂号进医院,宛若牵着一匹老马
惊惶地紧紧跟着我
一个阳气日盛的男人,她的独生子,将而立
把医院里飘过的人群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
《暴风雨夜》
遭遇一场闪电
天空的电灯泡明灭不定。
必须拔出,所有以220伏为生的家伙
死亡有时正是这样醒来
还今晚以坚决的黑暗。
我在边陲小县11层的洞穴
整理二十七年来用旧的电线。
撑着蜡烛庆幸延迟变质的电冰箱没有买到
快速加热的微波炉没有买到。
能买的花光积蓄都买了
不能买的木乃伊,让它呆在金字塔
成为黑非洲的骄傲和神的记忆
有时,水泥屋顶游走着雷霆
一颗躺着的心鲜活
狼群般呼啸在
电光闪石的窗外。仿佛看见
红军艰难翻过雪山
《钓鱼日记》
第二天一大早
我会去钓一整天鱼
能不能钓到无所谓。
鱼儿有平静的时刻
水下某处,不再觅食。
但我要去看看。
我会暗地里给自己加压:
等等,再等等
没准下一秒
浮子会猛然下沉
我有这样的习惯。
为此奖励自己一根烟
把夜拖得更短
然后我会想起
一段日子,集体宿舍:
校园,实习单位,情侣城中村
微薄的生活费和薪水
什么样的巨物吞下了
它本不想吞下的孤独?简直无可救药
我边看电视边想
在沙发上睡着了。
紧挨着天亮。四海钓鱼频道
仍在介绍对付对象鱼的各种技巧
出门前我关闭了它
《在树林的整个下午》
四周寂静而辽阔,对面山上
孤独的树,像猫在夜里的时候。
我们不时说话,点烟,吐出的蓝色烟雾
沿树干进入,空洞的鸟巢
里面能听到枯枝断裂。
正漂泊的叶子,变成你下垂的眼睑,
但是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山坡下淌着一条持续的河流
它多么清澈,它多么易逝
“我想起一件事要办”你说“我得离开”
然后,扯起你的黑色外套;接着是他
约了另外一个人,也许将成为他未来的妻子。
于是,最后一个告别此处的我
迎来了傍晚回归的鸟群,
像一个句子往下传递,住在那段黄金时光的天堂
《悲秋》
有些树叶已经落下,有一些
没有。点烟必须侧身、背风、低头
不至让一溜枯叶间赶制冬衣的蚂蚁觉察
你站在河边,欲火烧出胸中赤壁。
倒是火烧云来得痛快,暮烟消散,不管不顾
远方枫树的红酥手,对面山头上
铺开孤独的赤尾簟。飘零的未曾谋面的
算过客过了今秋?盘踞的
和偏执的,静候雁行熬望眼欲穿的药?
我没看到两片相同的落叶,至少
在这个秋天没有。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松针
从低垂的暗光中脱身,并打算,永不生锈。
我继续着练习打水漂,但对手们
都在童年,数不数,已经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