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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手小说】王裔作品集

执手天涯网 2017-05-20



岁月如歌
文:王裔



【编者按:语言欢快活泼,读来轻松入心,并且过目难忘。我和孔老师的批孔暗战,打倒地主肥婆的口号,以及因此惹来父亲的责罚。岁月的歌,唱到了青春这一节拍,地主肥婆胖丫变成了窈窕淑女,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还走进了我的青春梦,使得我懂了懵懂的“人事”。荷塘戏水,小伙伴三人,被老师追踪,还掠去了衣裤。怎么办?赤身裸体如何示人。作者写到这里,写小军用泥巴把下身涂层短裤状,然后三个孩子用荷叶做盾牌,遮掩着回家。读到这里,忍俊不止。小孩子的天真无邪,在作者笔下尽显。语言生动幽默,诙谐的气氛中,带人回到那难忘的日子里点点滴滴的趣事中。文章社会背景和生活背景相结合,相得益彰,互为衬托。欣赏王老师带来的巨作,欣赏岁月留下的动人篇章。编辑:薇梦儿】



    一九七八年,我已念到初中,ABCD全都认识,由于偏科,数理化烂如稀泥,语文却一枝独秀。联考时,数学老师常安排我与胖丫同桌,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丫头胖是胖点,地主婆样,X+Y却弄得清清楚楚。只是要捋顺毛,抄时要给个桃塞颗糖方开绿灯,要不然,她故意写错,咱屁颠屁颠照芦葫画瓢,快下课时,她擦去答数,一一改了,本人要描,已无时间,只得暗暗叫苦!第二天答卷下来,卷上一片血淋淋XX,触目而惊心。胖丫却笑咪咪拿出根棒棒糖,蛇信呀的小舌头一舔一舔,得意如中状元,看都不看咱一眼,恨得我真想一拳揍她个马趴。自此醒过神来,开始认真。


  老师姓孔,瘦高如竹杆,戴付酒瓶底样眼镜,原是某大学助教,因姓得血统问题。政工部门很认真,颇怀疑他是万恶孔老二几千年后的代理,要打倒后踏脚。可查来查去,也无反党言论行动,无奈流放下来,做了中学老师。孔老师很温柔,手软至无骨,上面青筋却蚯蚓样一条一条爬着,走路左肩高右肩低,侧着长脸斜睨着,常摸着得意学生头作谆谆教诲状。没享受到的同学很有意见,特别是摸心仪女同学,却敢怒不敢言。只得在房屋旯旮写些打到孔老师标语类,一则字小模糊,狗爬一样;二则老师近视,这些愤怒言辞往往自生自灭,未引起一星涟漪。


  我长得不矮,排座每每最后,座山雕样。孔老师教的是化学,我无一丝兴趣,便在桌子底下看小说。一次提问至我,我入书境而不闻,被他大喝一声揪至黑板前,一问三不知,被同学哄笑一顿。特别是那胖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花枝乱颤。我好气愤,入晚在教室门上大书:打倒孔老二及徒子徒孙!打倒胖地主婆!不料机事不密,被晚自习胖丫瞄见,告知家父。其时,人人皆瘦,胖人如珍稀熊猫,少之又少!咱班仅这丫头长有肥肉,轮排下来,地主婆不是她亦是她了。父亲大怒,束了一扎竹枝,将咱逼翻在地,褪了裤子,细细来打。打得小子如一盒泥鳅撒进盐巴,噼叭乱蹦。幸亏奶奶及时赶到,方逃过一劫。自此见了胖丫,如喜儿见了黄世仁,仇将起来!


  这里说明一点,父亲扒掉我裤子后施工,是心痛那条破裤,不是怕打不痛我。那时,咱裤子不多,二条短裤,二条长裤。视天气而轮流!倘不慎打破,岂非要光着屁股上学,孰轻孰重,父亲还是蛮有文化的。


  三是我同学。长得细眉细目,细膊胳细腿,肚子却有些肥圆,体育课跑来跑去,极像个癞蛤蟆装模作样,见者无不莞尔。三很聪明,读书玩似的,考试却每每笫一,同学皆视之为妖怪。小学四年级时,迷上了组装半导体,铜线一扎,几个奇形怪状的容器,绕来绕去,乍然一碰,声音就如豆子样蹦出来。我们几个,簇他而立,常奉糖果,敬若父母。三很享受各人上贡,却不肯施舍他的成果。惹得心急同学恶言相向。三碰到这情况,默了声音,软了主见,我居中调定,息了风波。三自此听命于我,做了绿叶。多年后一朋友告诉我:“吃独食者饿死!”吾闻言悚然一惊,想起了风光无限的三,可奉此为醒世恒言。


  胖丫渐渐有些变化,瘦了,走路上身不动,将腰肢以下扭动来,风吹杨柳似的。脸上红晕褪去,白如去壳春笋,上覆一层绒绒细毛,水蜜桃似的。看人很奇怪,你不注意,她一眼一眼电你,你一定睛,她便如受惊的小鹿,倏地收回了视线。我不再恨她,反之有了懵懂想法。想法极粗糙,无一轮廓目的,仅是一抹痕迹,如风过荷塘,注目无痕,过目却见那一支荷花,摇曳生姿。


  于是便有了梦,梦见我牵了胖丫,月下追风,追至一隅,桃花灼灼,绿草如茵。我一激动,全身颤栗而醒。醒后大惊,竟尿湿了短裤。起而检查,似尿非尿,是以往所不曾见。猛然间觉得,懂了人事!自此见胖丫生羞,不见却多了牵挂。表面却学柳下惠,在桌上划一道三八线,待胖丫无心越界时,饱以铁肘。二人关系,如战后中美,降至冰点。


  我一篇游记,被一家日报看中,刊在报缝中间。语文周老师如教出了状元,四处宣传,说有大家风范,其作者大有前途云云。同时,化学却以倒数几位排列而令孔老师侧目。孔夫子传人在课间语带讥讽说:周老师说郭同学前途光明,有大家风范。据我看该同学前途有光明,风范无大家!吾闻言大惭。自此见周老师如见亲人,见孔老师如见无常,逃课不说,还捡背光处大写"打倒孔寿松",然后在其名字上恶狠狠打上一个大叉,以泄愤懑!


  一日,孔老师课。小军约我及三去荷塘游水,我正中下怀,一口答应。小军很瘦高,形如线柱,人送绰号“钓鱼杆”。其父母却胖,上下圆柱体,形属水桶。夫妻合力,生产了三子二女。由于只抓产量,不抓质量,就出了次品!次品就是二子小军。小军早熟,荷尔蒙分泌旺盛,一脸青春痘如兩后春笋,此伏彼起。此公原与我同年同级,二年级时却如那黄梁木,停止生长,咱上了初中,公方上三年级。曾记老师在黑板上粗粗找了个一,问:认识此物否?此公搔搔头皮曰:横看象门杠,竖起象线杆。老师大怒,教鞭击案叱曰:还是钓鱼杆呢!公二大眼珠子如阿童木样转来转去,小声抗议:我可比它肥许多呢。老师已气得嗓子出火,刚抿了一口水在嘴里弹压,一听此言,撑不住,口一鼓,如老龙滋水,哗地喷得一教室湿润如春。教室里也如掷炸弹,笑如一锅滾粥。公却不笑,一脸迷惘地嘟啷:我就要高点肥点么。


  此公念书不行,玩却内行,大的如偷狗摸鸡,小的如翻墙摘桃,皆学得精通。尤其擅长下水挖藕摸菱,十次九收。我等皆奉他为头领,灿灿烂烂享受他的劳动成果。小军也以大王自居,制了火柴枪斜挎腰间,头戴柳枝缠成的伪装帽,带着一群脏猴子,快快乐乐呼啸林水间。


  荷塘在浣江边上。浣江因西施曾临水浣纱而得名。江不大,却清彻见底,那鱼虾游动,历历可见。碧碧的草,在水中柔柔地做着体操。堤外却是一片绿的荷塘,了无际涯。风走过,暑热中,闻得到那沁人心脾的凉爽。


  我们几个,猫到一排柳树底下,四顾无人,剥得赤条条,把那短裤背心,缠在柳条上,一则可防毛虫埋伏,二则也如挂警示标志,免得丫头们一头撞来。咱们人儿虽小,春光还是外泄不得。


  鱼贯跳入水中,大呼小叫中,那些心中不快,亦随水而溶。惊得那午睡中的青蛙,扑嗵扑嗵从荷叶上跳入水中,为表扰它清梦而愤懑,赏给我们凉凉的一泡尿。


  不一会,几人的身上手上全都被带毛刺的藕杆刮得红肿起来,但玩得高兴的我们哪会注意。依旧头戴荷叶,手持荷梗,轮番在水中冲锋打仗。突然,一声断喝,惊得我们几个魂飞魄散,孔老师不请自来,绕塘呼唤。首先回过神来的是小军,他手竖中指放到唇间,悄悄说,别动别吭声,老夫子找不到我们,自然走了。


  我看三,脸都白了,那身子,微微颤栗,水便一圈圈漾开去。荷塘中一片寂静,看得见青白相间的蛙,伏在荷叶上,鼓着二个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研究这几个木雕样人。细细的鲳鱼,箭样游来游去,时不时啄一下你的身子。更要命的是,一叶蚂蟥,翩跹而来,绕三行走,寻找下口。仿佛间,三的眼珠,铜铃样凸出来。


  不知过了许久,太阳已被远处的山托在头顶,小军猫身侦察回来,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孔老师已走,坏消息是挂在柳枝上的衣裤不翼而飞了。这一惊如雪狮子向火,立时酥了一半.匆匆爬上荷塘,手蒙住缩成一疙瘩的小鸡鸡,三人面面相觑,束手无策!远看见浣江上一条条晚归的渔舟,朝着那袅袅炊烟处,箭样驶进去。


  小军急中生智,挖起塘泥,将胯间涂成短裤状,小鸡鸡凸出来不好看,想涂多点,无奈挂不住,便折了荷叶,撕成中空套在胯间,荷叶乍开来,如跳白天鹅舞的超短裙,春光还是泄出来。我便去折一柳枝,束在他腰间,竟如短裙,漂亮得可以。我俩也依样装束了,折了几张大大的荷叶,盖在头上,顺着那堤沿,遮遮掩掩往回走。远远看去,但见我们三人的父亲各提着一扎竹枝,如飞而来。三人后面,是孔老师那欣长的身影在夕阳中随风飘逸,远远望去,宛如玉树临风……



往事如烟
文:王裔



【编者按】毋庸置疑,这是一篇非常出彩的小说!首先是语言的质地,如刀,锋利;如云,飘逸;如水,圆润。字斟句酌间,张力无限;再者是小说的技法,白描、象征、隐喻、讽喻、夸张等基本手法的驾轻就熟,歌曲、诗词、俗语的广泛渗透与肆意“曲解”,使得小说妙趣横生,令人如饮甘霖;三是小说的主题与内蕴,于嬉笑怒骂之间,风骨尽显。简单的陈年往事,如一坛老酒轰然打开,首先是芳香四溢,令人沉醉。黑、猪、小芳与“我”为主的学生生涯充满活力,令人忍俊不禁。淘气、叛逆、意气、顽劣、胆创,诸如此类的字眼在他们身上淋漓尽致体现,很容易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继而老酒辣气外泄,从香甜中离析,赋予了沉重,这里有着时代的烙印。是时代的昏庸让一切陷入罪恶的渊薮。在抑扬之间,我们见证了时代对人性的压抑,同时也见到了纯真时代的善与忍。当然,作者的表达是隐性的,作者只是以戏谑之态做客观地陈述,没有主观的介入,将思维与评判的空间交给了读者。毫无疑问,这是成熟的写作技巧,精品力作,大力推荐!【编辑:晗夫】




    我进去的时候,教室里如掷过炸弹,乱得不能再乱。学生闹哄哄地走动,一地的纸片,尘土飞扬,几条桌椅跤倒着,四脚朝天,时不时传来学生的尖叫声和吵闹声。


  黑板上写满了字,大约是上学期学生手迹,却未擦净,仅抹去中间一溜,写着几个字:欢迎新学生。字写得不咋样,蟹爬一样。左上角画了个孔老二,模样已糊涂,瘦得像条蛇干!身后大约是他的牛车,牛蹄似乎是驴的器官,身形干瘪,奄奄似条行将饿毙的老羊。黑板上方,挂着幅伟人像,纸逸出画框,风便折痕,闪得画面有些明暗。朱框上蒙了层厚灰,已然失了原有的灿烂。


  我找到座位,却没凳子,便去纸屑堆里翻出一条,凳身上有刀刻的字迹:偷我凳子是乌龟王八蛋!便有些踌躇。想想也非偷,就松口气,提溜回来。凳面被前任屁股蹭得如涂蜡,黑中发亮。一条腿松出,揺得“答答”作响,检查一下,是榫眼松了。四顾无物可砸,便用手,安知一掌下去,立时痛得靑蛙样蹦起来,大叫一声。仔细一看,上面立个小铁钉,在那呲牙咧嘴奸笑。叫声引来了黑。抓我手瞅瞅,那血如一个小小泉眼,咕咚咕咚冒出来。黑便从地上捡一纸片,撕小了,跑去墙角,手指绕了些蜘蛛网丝,实到片纸上,吐一口唾沬,啪地粘到伤口上。猪也跑过来,问情况。我一脚踢了凳子,说了原由。二个人鸭子样“嘎嘎”笑起来。黑说,“真是个书呆子”!说着,抓起另一条凳子,打横砸下去,只一下,钉子和凸出的榫销就归了老家。


  我不好意思笑笑,提凳回到座位,课桌脏得没了颜色,上面写满了字,桌中偏右刻了一条凹槽,书了三个字:三八线,字下一门大炮,喷出愤怒火焰,直轰右侧。右侧倒是干净,与左侧形成反差,阴阳脸一般。便坐干净那头,书包中掏出张纸片,认真擦起来。


  黑跑过来,拔长头颈看我擦,笑着说,“眼镜,这是我的位置”。我看看,右上角果真贴了条白色橡皮胶,写了“刘黑”,看看左边,是我名字。


  我说,“你坐那边,我俩换个位置。”黑斜我一眼说:“你是嫌脏吧?好,我坐脏的,咱贫下中农不怕脏。看你脸像陶瓷盆,地主一样。”


  我有些不高兴,白他一眼。黑又鸭子样嘎嘎起来,从肩上卸下书包,丢进课桌。手缩进袖子,便去擦桌面。我哎了一声,忙递纸过去。黑挡了,举起袖子说,“不用,这个好用!脏了,回去洗洗。”


  黑是我邻居,瘦小干瘪,身无一丝赘肉,肉质却上乘,多肉处如屁股,也按不进一指面。皮如墨染,牙齿却白,如石膏然。一双大眼睛,睫毛很长,扫帚似的,看人似动画片中的孙悟空,一眨一眨括号。黑的父母长得挺中国,皮肤虽不白晰,但也不至于黑得令人诧异。邻居颇怀疑他是黑人后代,可想来想去无此可能。那黑人只在电影画报上见过,几时见过活物?真的见过,黑妈也不可能春风一度啊!况且,她妈脚有残疾,最远处到过县城,有人曾与她比较去过地方,报曰杭州。黑妈很吃惊说,“啊!你去过外国?”可见妇人见识不多。此事疑点颇多,破案也不易,只好存疑。


  猪也是我朋友,光屁股一起长大。与黑不同,是个干部子弟,他爸是公社食堂的主任。小时弄不懂同样是主任二字,也有大小,以为与县革委会主任同类,所以很尊敬。猪爸是个胖子,理个光头,一脸的油脂。鼻尖却呈红,仙鹤冠一样。眼睛如冬瓜上割一刀,要不是眉毛标注,有些难找。嘴却阔,姚晨一般。老朱虽是干部,却礼贤下士,见到谁都满脸菊花,结婚拜堂似的,配以一身富贵,如庙中大殿上的弥勒佛。猪是他第三个孩子,继承了他全部的优良基因,一看产品就正宗。


  一家皆长肉的老朱,常带着三个儿子,如一只大企鹅带三只小企鹅,摇摇晃晃前去浣江洗澡。旁人看了,尽皆掩口莞尔。


  因朱与猪谐音,朱变成了猪。猪很可爱,虽一身肥肉令人妒嫉。但为人性子软绵,橡皮筋似的,张驰度很大。再加唇红齿白,肤如凝脂,老娘们见了,往往会拧他脸蛋儿。尤其是那个走路扭腰能甩飞屁股的食堂女厨,一边拧,一边还哇哇乱叫。那神情,活活是捉了只珍稀熊猫,高兴得手舞足蹈。打菜时,一样的价钱,猪的份量明显比我们的多。我和黑很吃醋。可照照镜子,比比猪,心中只是惭愧!只好暗骂一声,因蒋委员长常用而名满天下的名言:“娘稀匹!”


  三人同时考上这所中学。说是考上,所言不确。那时升学,不看成绩看成份,只要是贫下中农子弟,皆可入学。


  中学在一个山包上,原是个养猪场,一幢三层楼,大片猪舍,后废弃,改造成学校。周围风景不错,山清水秀,看得到远处的浦阳江水,一闪一闪流动。只是地域偏僻,孤悬城外。


  但我父母还是很高兴,毕竟上了中学,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了。




  铃声响过,操场上打闹的学生,如开灯后那一地爬爬虫,瞬间消失。纷纷跑回教室。


  进来二人,一高一矮。高的我认识,是校长,一头白发,鼻子很高,眼睛黑,鹰样冷利。习惯性压压手说,“坐下。”


  因刚入学,还没人喊起立,大家坐着不动,只是骚动,左看右看,不知怎么办!校长有些尴尬,指着一个女生说,“你,喊起立。”


  那个女生红了脸,站起来,轻轻叫,“起立。”


  一阵板凳响,噼里啪啦,教室里冒出片没长好的小树林,七扭八弯。有人起得太猛,翻了桌子,砸到前排,漾起压抑的责骂声。


  校长叹口气,说,“坐下吧。”又指着矮个子说,“这是周老师,你们班主任,有不懂的,问他。正告你们,上学是来学习劳动的,学习在前面,劳动也是要的。又指着周老师形若鹅卵的脑袋说,这里边是什么?是智慧!是聪明!那个不认真听,认真学,我来收拾!收拾不动的,告诉家长,明白吗?”


  大家纷纷说,“明白了。”


  黑用肘部捅捅我,小声说,“这周老师,长得像个木偶。”


  我扑哧一笑,校长鹰眼飞过来,吓得我忙伏下脸去,瞪了黑一眼。


  周老师身形矮小,白面枯瘦,衣服皆宽大,套身上如挂衣架,瘪瘪的没有内容,远远看去,如一具标本,令人难过。过目不忘是他的脑袋瓜,头发已然花白,高地上脱落殆尽,寸草不生,仅存耳际一轮,长势喜人,便蓄发过尺,爬墙虎似越过高地,捉襟见肘覆盖。倘若风大,长发肯定飞扬跋扈,露出饱满圆润,油光发亮的脑门来。


  “同学们,我姓周,名叫造伟,造是造孽的造,伟是伟大领袖的伟。今儿呢,先排坐,从前不知道你们身高,临时的。


  班级排坐,皆是一男一女同桌,此是惯例,原因很简单,以静制动,这个我喜欢。可惜男多女少,不够分配,论排到最后,只剩下了雄性。没分到丫头的同学表面虽欢呼雀跃,私下肯定一肚子不爽,常讥讽与丫头同桌的。我的同桌是猪。黑在前桌,这小子交狗屎运,同桌丫头叫小芳。小芳很漂亮,一双眼睛会说话。多年后听到一首歌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心中只是奇怪,李春波这小子怎么知道小芳的啊!


  周老师教的是语文。老头儿肚子瘪瘪的,但有东西,内容丰富。人说他从前也是领导一枚,曾经风光旖旎过,后因书罹罪,现在景象,有点充军发配味道。他说话很柔,尾音拖得长长的,几个字一句话,他来演绎,常常觉得是在唱京剧。因为性柔,压不住叛逆期的学生。他在讲台上说得口干舌燥,底下却乱成一锅滚粥。我经常看到无可奈何的周老师,一头汗水,嘴唇抖颤,讷讷不成言。一遍遍说,“你们不想学,我也烂肚肠!”


  而吵得凶是黑。我私下劝过几次,效果显然不佳。


  黑对古文很反感,用他话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是那些个狗屁先生拿来折磨学生的。尤其是背诵,背来背去咬了舌头,他自己不明白,亦无人能懂。一次课《捕蛇者说》,小子竟扒在桌上开睡。你睡就悄悄的,可他不,鼾声大作!我踢他几脚,竟然不醒。周老师忍无可忍,走过来,朝黑的课桌揍一教鞭,弹簧样蹦起来的黑惊恐四顾,见是老师,忙坐下去,作势打开书本。


  老师问,“课文看懂了?”


  黑答,“懂了。”


  老师笑着说,“真是天才!”


  黑嘻皮笑脸,“几百年出一个的天才!


  “那好,天才,你上来,考个简单的,写出《咏鹅》。”


  黑只好蔫头耷脑走上讲台,挥粉笔,写下千古奇文:


  勇我


  我、我、我,缺相向天哥,


  白毛无绿水,红枣泼青果。


  周老师拔出头颈,认真看了。向黑竖起大拇指说,“果然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老人家请回,请慢慢走。”


  放学路上,黑很是奇怪对我说,“周秃子今天强盗发善心,没骂我,还叫我老人家!什么意思?是不是讽刺我?”


  我说,“回去翻翻书本,就知道了。诶!那《咏鹅》是小学课文,你真不会写?”


  黑一脚踢飞路上一枚小石子,说,“写对有什么用?能耐得脚趾头会写字,二年后还不是回家修地球。”


  我回家将这千古奇文告诉妈听,妈又告诉黑妈,黑妈上报家中头领。黑父亲大怒,捉回黑,绑到树上,拿了乌梢,狂抽一通。


  这一顿,够喝一壶。打得黑鬼呼爹叫娘,鬼哭狼嚎,虽皮糙肉厚,也架不住乌梢厉害。待他妈解救时,已浑身血印,斑马一样。


  自此,黑老实不少,上课也不太吵闹,专心咬他的指甲,十只指甲,个个咬得刺猬似的。但铃声一响,却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如此这般,黑的成绩能好到那去?恶性循环,就对方块字深恶痛疾起来,语文测试,常常就是垫脚石,每每如此,渐成惯例。唯有一次,我猜题后告知黑,不料竟然猜中,破天荒考了高分。周老师大喜,在试卷上狂野草书:千年铁树今开花!黑弄不清这句话真实意思,悄悄问我。


  我说,“老师表扬你是棵千年铁树,今儿开花了。”


  黑搔搔头皮,“千年开一回花?这秃子老师乱说。”




  猪这些天很是得意,他剪辑凑拢的批林批孔文章,上了学校广播。也被小芳用白红二色,抄在报栏中,供人范文学习。按照惯例,凡涉领袖语录,必显红色,以示至高无上。我看那文章,如剖开了的红瓤白籽西瓜,飘红一片,仅缀几点白色。不过,并不妨碍这小子趾高气扬。猪作文写得寻常,画画倒是擅长。学校曾组织一次作画比赛,画的是孔夫子及其几千年后的代理林彪。学生们自然竭尽所能丑化之,不过,画来画去,模样还是人类。猪却独僻蹊径,画了个骷髅头,模样依稀有点元帅影子,太阳穴上贴一孔夫子灵堂牌位。我是第一个参观者,总觉得林元帅长相虽然影响市容,但也不至于是星外来客。便说了看法。猪不听,自有主张。谁料作品完成后,一炮而响,博得好评如潮!不仅校长表扬,还送到局里展览,后来就成了印刷品,见诸报端。教室门口也贴有一帧。只是每日上下课,抬头见鬼,不免吓人倒怪。好在没几日,画纸破损,坏了一边,风中嚓嚓作响,影响上课,便被清除了。


  只此一役,猪火速成为学校名人,凡校中画作,皆出他手,无人可及。


  猪的记忆力超群,平常也不见他认真,但考试前突击一下,就拿高分。课堂上老师提问,平常不会点他,只有二三人回答不对或不全时,他才会出马答题,且屡答屡对,老师视为宝物。


  就是一样差点:贪吃!大约胖子都一个德性。猪知道四月枇杷五月梅,六月桃李笑哈哈。走在路上,他会冷不丁跳走去,采来数个果子或者几条草根,洗净后,让给我们吃。我们往往怀疑,怕被毒死。猪却不怕,很优雅吃起来。他吃东西很认真的,如若行祭祀大礼,手洗得无一丝污垢,食物放得齐齐整整。然后一点点的吃,吃得干干净净,无一丝遗留。他吃过的骨头,狗都不啃!有一次,我们在溪坑里抓到几只石蟹,我知道石蟹非毛蟹,虽然外表长得一样,但无肉,尽是硬壳,找寻半天,只在螯脚里有一丝肉,也就一粒花生米大小,味道虽说不错,可毕竟太少,吮到嘴里,就淹没牙缝间,反倒引出馋虫来。我欲丢弃,猪不许,拿回家煮吃。


  后来我问他,石蟹好吃么?猪说不错,一只石蟹就了一碗白饭。我不信,那一只蟹肉集合成团,还没一只田螺肉多,如何能就一碗白饭下去。猪说,“你傻啊!肉不多,就煮汤啊!蟹汤多鲜?一碗美味蟹汤还吃不下一碗饭?”


  看看,这小子,有才啊!


  而更有才的,是组织了一次偷杏战役。


  出校门右行千米,有一幢木结构小楼,粉墙黛瓦,飞檐走兽,很是漂亮。楼前面是诺大一个园子,呈冂字形砌了围墙。墙用石块砌就,高数米,上面密匝匝爬满藤本木莲和爬墙虎,春暖花开,就是一墙灿烂。园子东侧是个莲塘,堤沿是翠绿修竹。楼与竹林约距三十米,中有一棵大树,势拔参天,葳蕤如华盖,将一园旷地,浓荫殆尽。


  树为杏,三月叶花,七月果熟。果色金黄,芳香四溢。


  主人叫太婆,瘦小缠足。他有一个儿子,远在新疆,很少回家。陪老人住的,是她孙女小芳。是的,同学小芳。


  杏儿成熟季节,太婆整天坐树下,直至月迹中天。我们馋得眼中出火,口水四溢,可面对主人严防死守,却一筹莫展,毫无机会下手。猪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计:尾随小芳。见她提了竹篮子出去,不久,即上前敲门。


  太婆打开一条门缝,眼睛电筒样扫描,“什么事啊?”


  猪装得气喘吁吁,结结巴巴说,“太婆,你家孙女跌了一跤,在那哭哩!”


  太婆吃了一惊,立时扭动一对小脚,蹭蹭蹭跑出去。埋伏在侧的我们,野猫样窜进去,大肆采摘,满载而归。


  第二天,小芳没来上学。一打听,是她奶奶病了,在家照顾。


  我很自责,看着前边的空座难过。猪很小心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小芳?我剜他一眼不吭声。摸摸口袋,袋中有枚极大的杏子,软而温馨……


  见到小芳是第三天的上午,我脸若向日葵,灿烂地打招呼,死丫头竟然挖我一眼,冷若冰霜走开。我呆呆看着她的长辫,心中懊恼得一潭泥浆。


  小芳的辫子愈来愈漂亮了,油黑发亮,编成麻花状,垂至臀部。腰盈盈一握,走路时呈S形波动,辫子左右飘逸,很是春风。黑对鹅鹅鹅没兴趣,却对这条惹人注目的辫子兴趣盎然,常在我与猪面前演义,一脸的羡慕。猪说他是不是对小芳情愫暗生,想吃窝边草,黑作势欲打,手高高举起,却柳枝样软下来,叹口气说,


  “这丫头片子傲死了,与我话都不说。”


  我说,“你包公似的,光知道欺负她,人家会亲近你?你逗逗她,一笑,就近了。”


  黑笑起来,“她地主婆似的,看我不上眼。”


  猪说,“你长得煤球似的,再讨好也白搭。”


  黑鼻孔中哼一声,“你白?比富强粉还白!也不见丫头理你啊?诶!眼镜,那丫头看你眼神蛮温柔的,要不要我去说媒啊?”


  我踢一脚黑。心中却‘别’地一跳,嘴上却说,“放你隔年烂剩屁。”


  事过数日,黑就把小芳弄哭了。原因很简单,黑找小芳说话,小芳不理。黑很郁闷,悄悄把丫头的辫子挂到后边课桌肚子上。班长一喊起立,丫头便一辫子拖倒后面课桌,当下痛得大哭。辫子不是蛇,无弯曲游动功能,不会无缘无故跑人家桌肚子底下玩挂钩。老师一查,肇事者即刻浮出水面锁定。周老师大怒,揪住黑的耳朵拖出教室,怒叱道,“叫你家长来,你不想读书,我可以烂肚肠不管!欺负女同学,我不答应。”


  事情闹大了,黑自然被他父亲胖揍一顿。光了上身,小胸部上肋骨分明,乌梢印痕蜚然,且鲜血淋漓。背上绑了一扎竹枝,被黑爸揪着耳朵,来到学校。一见周老师,他爸飞起一脚,踹跪黑,自己也弯下腰去,一脸的惭愧。


  周老师大惊,忙拖起黑,连连说,“这是四旧,跪勿得的。”又握住黑爸手说,“黑虽然犯错,打是不对的,打出血,更不对!只能教育。我是老师,教育不好,我是羞愧的。”


  黑爸说,“错了就得打,打了就长记性就老实了。我没文化,希望他学点本事,将来有碗饭吃。这小子就不争气!请周老师看我薄面,原谅他一回。以后再调皮,打折他脚骨。”又冲黑吼,“听到没有?”黑弱弱答应,“听到了。”黑爸又是一脚,踹得黑一个踉跄:“娘稀匹,大点声!”黑便扯长脖子,公鸡打鸣般叫,“听到了!”


  猪也看到一切,悄悄问我,“黑干嘛绑一扎乌梢啊?”


  刚巧我看过一篇批评《将相和》的文章,知道负荆请罪。便解释了。


  猪很诧异说,“黑爸还说没文化,这不挺有文化的?还活用活用,很有手段啊!”


  过后我问黑,“你爸下手真凶,打得你一身血,还痛不?”


  黑贼头贼脑四顾,见无人,附耳告曰:“那血不是我的,是鸡血。”


  我一下蹦起来,笑道,“苦肉计啊!”一巴掌拍到黑的屁股上。


  “啊唷!”黑痛得脸皮抽搐,“干啥哩?屁股打烂了的。”


  我扒开黑的短裤,小PP上乌梢印纵横交错,蜘蛛网似的。忙轻轻揉揉,说,“快点找赤脚医生,要些碘酒来涂涂。”




  六月到了。


  六月里太阳当头烧,空气如蒸锅;六月里野狗吐舌,水牛养塘;六月里汗出如浆,昏昏欲睡。


  学校开始有午睡课。下午第一节课,午睡。这我喜欢,美美睡一觉,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皆幸福之事,善莫大焉。


  但学校午睡,却不是个松活,至少不幸福。


  学生趴在课桌上睡,一是辛苦,二是不雅。老师在讲台上一声令下:午睡。学生便如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睡姿分二种,一是两臂平放,侧脸肘部,安然而眠。此睡姿多为丫头片子采用。还有一种双臂平放,埋头而眠,呴呴入梦,此法多为小子。当然亦有例外,我就喜欢侧脸睡。这睡姿优点是空气流通,睥睨方便,小眼半睁半闭,风景尽收眼中。想看谁就看谁!缺点是光线刺眼,入睡不易,且双目滴溜溜乱转,被老师看到,容易吃个‘爆粟子’。


  我是最喜欢看小芳睡觉的,小脸红扑扑、汗津津的,长长的睫毛倒置,鼻子翘翘的,小嘴像粒樱桃,可能梦中吃到了美食,时不时叭嗒一下嘴,唇沿便漾出一抹笑意,如朵桃花。我看小芳很谨慎,稍有风吹草动,眼神就逃之夭夭,一秒装睡。不想有一次这死丫头毫无征兆突然开眼,我真细细欣赏的眼神逃之不及,逮个现行。倾刻间我面红耳赤。更要命的是她竟然迎目而上,全没了寻常害羞,竟然冲我眇目揶揄。我心如撞鹿,只好大败而归,埋首而睡。可,那里还睡得着?!


  埋首而睡的小子,看似一动不动,肘下却大都目灼灼似贼,看小说,看图书的比比皆是。也有不看的,脚却不老实,蛇样游来游去。时不时发出声响,如一筺毛蟹吐沫,嘈嘈哜哜。老师一声咳嗽,立时消弥无踪,噤若寒蝉。也有顽固的,不听警告。老师便会走去,敲记‘爆粟子’,立即老实了。


  ‘爆栗子’是老师惩罚捣蛋学生之手段一种:手握虚拳,中指曲凸,以骨节敲一下小孩子的脑瓜,是很痛的。小时候看父亲亮出这个手势,肯定哧溜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般老师三咳,大家方才沉沉睡去。真香时,猛然铃声大作,午睡结束。醒来后相视而笑,人人脸上肘印一枚,男生大都在印堂,女生皆在腮,新鲜出炉,艳若桃花。也有生产付产品的,比喻黑,睡醒常有鼻涕出巡记录,猪呢,口水湿润手腕已成风格。而手臂酸麻,人人分配得到。若问为什么?你睡你也麻!


  黑是最不喜欢午睡的,他有个习惯,睡不着就动来动去。所以黑吃的‘爆粟子’最多,与第二名比,遥遥领先,鳌头独占。管理最严的是教体育的顾老师。顾老师高大威猛,一脸的络腮胡,臂上肌肉隆起,像安了几枚地雷,开口说话,雷声隆隆,张飞一样。他喜欢穿一条极肥大的西装短裤,腿上的黑毛如草皮。学生很是怕他,调皮如黑,见了他,也如羊羔,老实不少。有一次午睡,黑就吃了二枚‘爆栗子’,可能下手狠了点,弄痛了黑。黑很是愤怒,回家路上,骂顾老师是日本鬼子,凶!


  我说,“谁叫你陀螺似的,动个不停。”


  黑说,“我睡不着。”


  我说,“睡不着也不要动来动去。”


  黑大叫,“哎!帮帮忙,我是活的!”


  我笑起来,“所以你要吃‘爆栗子’。”


  第二天,黑带了个小瓶子,里边装了许多蚂蚁,爬来爬去。我很奇怪,问他干嘛,是不是当菜吃?黑笑笑说,“咬你的鸡鸡。”


  午睡前,黑在吮吃一条棒棒糖,我悄悄说,“不要吃了,今天又是顾老师,小心你的头皮!”黑白一眼老师,吐一下舌头,趴下头去,很快,发出呼呼睡声。


  睡得真香,猛被讲台上传来噼噼啪啪击打声吵醒。抬头一看,顾老师跳着脚,熊一样在讲台上乱转,双手不停拍打着西装短裤,脸色绯红,一脸的尴尬。学生们全都醒来,惊诧地呆在座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黑还在那呼呼大睡,这小子今天怎么了,这么大声都吵不醒。我揺摇他,方在悠悠醒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指指陀螺样转动的老师。黑第一个跑上去,帮着拍打,边拍边叫,“是蚂蚁,是蚂蚁爬进去了!”


  顾老师羞急交加,忙忙跑回宿舍去换裤子。黑回到座位,笑脸盈盈。


  下课时,我问黑,“是不是你干的?”黑说,“不要乱说!我在睡觉呢,怎么是我干的。”


  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篮球,球出界滚过来,黑一脚踢过去,球凌空远去。黑跳起来,大叫,“晴空霹雳!”


  猪后来告诉我,放蚂蚁入顾老帅西装短裤的,就是黑干的。他把吃完了的棒棒糖小棍子一头缠上点蜘蛛丝,伸进小瓶子,小棍有甜味,蚂蚁纷纷爬满。然后,悄悄蹩至讲台,粘到沉入梦乡的老师短裤上……




  小芳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丫头字确写得不错,笔找像葱管,圆润流畅,锯齿全无。而且架构合理,一笔一划,绝不偷工减料,完工后的汉字,如走过检阅台的战士,整齐挺拔,十分好看。全不似我写的,墨猪一个,头在西山看风景,脚却伸到浣江濯冼,且缺膊胳少腿,如残疾人开会,自己写好,过二天就陌生了。


  由此,小芳被学校相中,准备参加区教育局组织的书法比赛。消息公布那一天,小芳在学校门口堵住我,脸红红的,低着头,轻轻说,“哎,你妈妈是不是在毛笔厂里上班?”


  我说,“是啊!”小芳说,“你帮我买支毛笔,我比赛用。”我问,“什么样的?猪毛便宜,黄鼠狼的贵。”小芳迟疑一下,“买便宜的。”


  回家对母亲说,“妈,给我买支黄鼠狼毛笔。”妈说,“那是书法家用的,你字写得苍蝇一样,买这么好笔干啥?”


  我说,“书上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好笔,才能写好字。”


  妈笑起来,“嚯嚯!”


  母亲给我的毛笔很漂亮,笔毫呈金黄,状若栀子花蕾,饱满圆润,笔身乌黑发亮,上面金色书了领袖语录:为人民服务。笔端镶一粒黑珠子,稍大于笔身,珠上有孔,飘着丝带。


  我小心包好笔,与笔待在一起的,还有十几粒大白兔奶糖。


  小芳看到笔的眼神,完全是久渴的行者看到一泓清泉;是跌落波涛乍见老树横斜。是烟花璀璨;是桃花怒放。而那尘埃中的奶糖,只好可怜巴巴,躺在一隅,无人理会。


  “多少钱?”回过神来的小芳从书包中掏出一个本子,里面夹了几张钱。我捡起地上的奶糖,放到她手上,丫头的手白白暖暖的,丝绸一样。“我不要糖,”小芳缩回手,“多少钱?”


  我把糖塞到她书包里,说,“不要钱,我送你。”


  丫头的脸上瞬间飞上红霞,“那不行!奶奶说过,不能随便收人家东西的。”


  我迟疑一下说,“有件事早想告诉你,就是没机会。你家的杏……”


  小芳很惊异看我一眼。飞快从书包里掏出一粒糖剥开,塞到我嘴里,一下高兴起来,“不说这些,哎,眼镜,帮我个忙好么?”我当然说好。


  “我家的杏树长得太疯,枝儿顶到窗前了,风一吹,啪啪响,好吓人!奶奶说要锯掉,又找不到人,我又爬不上树。你吃了我家的杏,不能白吃,罚你劳动。”


  我很诧异的看着小芳,“你知道我们偷的杏?”


  小芳咯咯笑起来,“这附近,有几个胖子?奶奶说是个胖小子来骗她,我就知道是你们几个讨厌鬼。”


  我脸都白了,很紧张说,“那你奶奶…”小芳将长辫子缠绕到胸前,笑得更欢,“瞧你那点儿胆,还敢来偷杏?放心吧,我没告诉奶奶。”


  说话间,已到那个园子。小芳打开大门,黑而厚重的门发出了沉闷而巨大的吱哑声,似乎推开的不是扇门,是那历史。太婆笑眯眯从暗黑的房间迎出来,小芳如小鸟样扑过去,欢声叫道,“奶奶!”老人家被孙女的冲劲逼得踉跄,但快乐还是从她那墨菊般脸上溢出来,“啊唷!啊唷!乖孙女回来了。”一眼看到我,有点诧异。小芳附在她耳朵边说了几句,便牵着奶奶走过来。我很紧张叫一声:“太婆好!”


  “眼镜同学好。”太婆很奇怪回头问小芳,“你同学真叫眼镜?”


  丫头哈哈大笑,欢得如风中旗子,大声说,“他就叫眼镜。”


  太婆也笑起来,吩咐孙女:“给你同学泡杯茶去。”


  “哎!”小芳答应一声,翩跹进屋,长长的辫子飘逸起来,如花喜鹊的尾巴。


  工作其实很简单,但树桠太多,待砍完,已是暮色四合,玉兔东升了。小芳已煮好饭,我也不客气,开始吃饭。太婆一个劲夹菜,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偶一抬头,见小芳黑葡萄似眼晴看我,心中‘别’的一跳,触电一般。忙几口将饭吃完,喝了一杯水,抹抹嘴,走出房子来。


  我得将那落了一园子的树桠,砍断成捆。


  月光如水,洒满园庭,眼前的杏树,冠上载着银光,烘出稍远处的千竿竹篁,浓重厚影,寂静而庄严。木莲藤与爬墙虎柔顺在墙,驯服地任月光践踏。间或有几羽夜莺,在远处唱着歌。


  我开始砍,寂静中传来嚓嚓喀的声音。不久,小芳挽了许多草结,走出来帮忙。抬头看看天,叹一声,“今夜月色真美。”


  月光照在丫头白玉般脸上,小巧挺拔的鼻子在光线下显得妩媚,透出柔情的颜色。黑亮的双眸似两枚宝石,散发着凊澈的流影,坦然而又无邪。那微微上翘起的红唇浅笑盈盈,似乎心底荡漾着无限的欢喜……


  “是啊,真美!”我看着丫头的脸说。


  小芳利索的捡拾砍断的树枝,码在草结上,扎成一捆。长辫子拖曳在地,一条小树枝,挂在上面,朦胧似花。


  我问,“听说,你父母在新疆。”


  “是啊!”丫头的语音透出兴奋,“新疆是个好地方!那维族的女孩子,可漂亮了!跳的舞可好看!”丫头丢下树枝,优美地做了几个舞蹈,边舞边唱,声音甜而空灵,“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


  我笑起来,“这不是唱你么?”


  丫头捡起一条细枝,打了我一下,“可不许瞎说!”


  “这么好地方,干吗不接你奶奶过去住?”


  小芳停住手,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家不好,爸乱说话…说是右派…”


  我心中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隐隐生痛,也低了声,“那你和奶奶靠什么生活?”


  小芳又高兴起来,指指园子,附在我耳边悄悄说,“靠竹笋和杏。我家出的象牙笋好多人买,又大又白又甜!杏也很好吃。奶奶把这些东西全卖了换钱。”


  我突然难过起来,鼻腔中涌上股酸水,“我们不该偷你家杏!”


  丫头凑到我眼前,努力睁大眼,“唷唷!男人家也会流泪么?算了,过去的事。”


  月亮渐渐升高,园子中弥漫上一层白白的乳色,杏叶间筛下无数光斑,在地上跳跃,如许多奇异动物开舞会。围墙外的池塘里,飘来莲叶清香,间或鱼动,泼刺一声后,万籁俱寂。


  小芳拉我坐在捆好树枝上,托着腮看月亮,“你说,月亮里真住着神仙?”


  我说,“以后长大,爬上去看看。”


  小芳眼晴闪出晶晶光芒来,“我也要去,你带我去。”


  我说,“你不回新疆?”


  小芳低下头去,将辫子梢夹在指间,一下一下扫着自个鼻子,“我回去,你不会去找我?”


  我笑起来,“长大去找你,会不会装不认识,见我问,老爷爷,找谁啊?”


  丫头咯咯咯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已,歪靠在我身上,“你这么老去找我啊?!”我嗅到丫头发间淡淡的淸香,悠悠氲氤,玉兰花似的,很好闻。


  今夜的月亮,在我看来,格外的光明圆大。




  转眼快到淸明节。学校规矩,淸明前得去祭扫英烈坟墓。


  今年也不例外,祭扫的英烈叫张秋人。英烈墓座落在一坐小山上,苍松翠柏环绕,杜鹃花开,嫣红如血,漫山遍野。


  自然,回去得写篇作文的,题目千年不变,叫‘扫墓’。


  因为年年写,熟透了路子,我佷快写好。侧目见黑苦着脸,在呅原子笔,笔的表面己坑洼,箥箩皮似的。作文本上狗爬一样写着扫墓二字,字不隔远,挤在一起,难兄难弟似的抱一块忧愁。


  我说,“还不快写,写好去打篮球。”


  黑翘起嘴唇,“你写作文如老母鸡下蛋,咯咯大,叫叫就生一个!我怎么连个臭鸡蛋也生不出,真是见了大头鬼。”


  猪回过头来笑着说,“人家眼镜是肚中有蛋,才能一个个生出来,你肚中是牛粪,就只能生粪蛋。”


  我踢了一脚猪骂,“你才是鸡呢。”


  猪笑起来,书包中掏出一本子,丢给黑,“里边有篇几年前的扫墓作文,你把英雄名字改过来抄一遍,任务完成。”


  我看看说,“还有地名、时间,都要改的。”


  猪拉起我,“他又不是笨猪,这些还不知道!”回头对黑说,“你快点,我们去操场等你。”


  没多久,黑就旋风样从教室蹦出来,边跑边脱下衣服叫,“打球,打球!”


  我问,“写好了?”黑很漂亮做个三步上篮,“交给秃子老师了。”


  秃子周老师看到黑的作文时间是1976年4月10日下午四点。其日,艳阳大放,清风徐徐,一个难得好天。


  老师很认真批阅,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时间、地点、人物时对时错,英雄开篇是张秋人,牺牲时却叫王伟国。而且临刑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更是杜撰。其时,毛泽东尚未确立领导地位,何来万岁一说。更粗心是万岁写成了‘万发’。而‘万发’读音本地话与犯法同。


  这黑小子,张冠李戴,乱抄一气。周老师哭笑不得,真斟酌着写评语。校长进来,“呵呵,批作业哩?”


  周老师忙站起来,笑着回答,“看作文啊。唉!现在学生的水平,差得来,看不下去。”


  校长笑眯眯说,“主要是思想,其次才是学习。学习最好,跑敌人那里去,有什么用?”


  周老师鸡啄米样连连点头,因动作猛,似爬墙虎般的那几绺头发松下来,耷拉到肩上,若晚清遗老的瘦辫。“你看看,这种作文,真的可笑!”


  校长接过来,边看边笑,看到“毛主席万岁”时蓦然色变,拧起眉头。“这人好反动,怎么公开写毛主席万‘发’?”


  周老师忙说,“这是笔误。”


  “糊涂!”校长声音尖利起来,“这个学生,二种可能,一是心中没有红太阳,二是借作文,恶毒攻击!这种东西,流传出去,恐怕你我都脱不了干系!”


  周老师脊背一阵寒意,但还是努力分辩。“我看真的是写错,批评一下,改正过来就是了。”


  校长冷冷一笑,“叫他过来。”


  黑很快跑过来,叫了声“周老师”,看看校长,低下头去。


  “这作文你写的?”校长抖了抖作文本问。黑探头过去瞅瞅,点点头。


  “知道你犯罪了么?”黑拔长头颈,诧异问,“那个犯罪?”


  校长劈脸把作文本丢过去,大喝道:“自已看去!”


  黑看了半天,一脸不解。周老师过去,点点那个字,一指头戳得黑的脑袋歪向一边。黑看看那字,手指虚空写写,小声说,“我写错的。”


  “是写错还是别有用心?说实话!”校长说话咄咄逼人,鹰眼射出冷冷光来,“满大街这个字,狗都认识!你这个解释,骗得过去?”


  黑侧了侧脖胫,“我是写错的!”


  校长砰地一拍办公桌,站着的红墨水瓶吓一跳,窜出一滩血红,在桌上蛇样乱爬。“写检查,深刻反省!不写好,不许回家。”


  周老师脸无表情,搬着他的作业本,从左边搬到右边,又从右边搬到左边,一声不吭。红墨水血样洇过来,把黑的作文本染红一角。


  第二天,我上学时,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我挤进去看,中间是一副担架,上面躺着黑。黑个子小小的,如条瘦狗,左腿上扎着白布,染着血,有些肮脏。


  听人说,黑是在三楼写检查,半夜顺着下水管往下爬,谁知下水管突然断裂……


  猪也受到牵联,后来查明黑文抄自他的作文,而猪写的也是‘万发’。黑没抄错…


  小芳回去新疆,临走给我留了一封信,信纸叠成心型,打开却是幅画:一轮满月。底下有一行字,工整写着:记得带我去看月亮……


本文荐稿编辑:晗夫


本文制作: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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