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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鳗鱼有关或无关的故事

原创 2017-04-07


1


我在等父亲回来。他在乡上做事,个把月才回家一趟。我不知道父亲在乡里做什么事,人家都说他是个闲人,可他说他一天到晚忙得要死。父亲和我们朱湾村里人长得不一样,白白的,像根大萝卜。穿的衣裳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不像村里人个个脏不拉叽的,到处是补丁,和刚出泥的萝卜差不多。都像萝卜,可真不一样噢。其实我最不喜欢父亲,他一到家,我就要做好多好多的事。要剥毛豆,一剥就是一碗,剥得我手发麻头发晕,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像长满了钉子,让我坐着难受。我要是偷懒了,他就打我,最起码也要用像钉子的目光狠狠地剜我。我想父亲回来,是因为他总带点好吃的给我,比如一捧米花糖,两根果丹皮什么的。再说了,父亲在家的那几天,饭桌上的菜也多了也好了。


父亲总是在太阳有筛子大时出现在桥头。大大的,红红的太阳挂在树枝上,鸟儿在往窝里飞,河里的水被映得通红,鱼儿在芦苇根旁游来游去,有点像迷了路,又像是没吃饱在找吃的。原来清色的桥,这会儿穿了件淡红色的衣裳。父亲走上桥头时,是个黑里透红的影子,高高大大的,左右直打晃。我有几次都想扑上去,但还是不敢,只好远远地望着,等他快到跟前时,我撒开小腿往家跑,离家老远就大声叫:“爸爸回来,妈妈,爸爸回来了——”


天都黑了,我还没看到父亲。我爬上桥边上的那棵大树,伸长了脖子向不知到底有多长的路望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到家时,桌子已摆满了菜,有窗纱做的罩子罩着,有一瓶酒和两个酒杯。香香的味道,把我的口水拖下来了。我爬上板凳掀开罩子,捏起一块肉正要朝嘴里放,耳朵却被一只手揪住了。是母亲。我一边忍着疼把肉塞进嘴里一边挣开母亲的手,跑到了河边。要是母亲追我,我就下河。我不怕,我会游水。


母亲说:“你爸呢?”


母亲正在绞湿湿的头发,脸红扑扑的,真像现在西头的天空。我晓得,母亲已经洗好澡了。她只有父亲要家来时,才这么早洗澡。平时,她总要忙到好晚,临睡觉时才洗澡。有的时候,澡不洗,连脚都不洗,就躺在床上打呼噜。

我说:“我没有看到爸。”


母亲看了看西边的天,脸色渐渐发白了。我家蛋下得最多的老母鸡在母亲脚步边打转,母亲抬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老母鸡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咯咯地直叫。


“这天杀的,”母亲咬着牙骂了一句。


我说:“我肚子叫了,我要吃饭。”


母亲说:“吃吧,吃吧,再不吃,我就全喂猪去。”


爷爷从屋里出来,抓起筷子吃饭。


中午爷爷兹兹啦啦地喝着稀粥笑眯眯地说:“泥巴,你爸今个儿回来了。”


我说:“爷爷又要和爸爸喝上好几杯了。”


爷爷呵呵笑了好一会儿,把屋檐下的几只麻雀都吓跑了。


桌上的酒瓶刚才还在,现在却没影了,只剩下了两只酒杯。空空的,没有酒。

我说:“爷爷,买了酒呐!”


爷爷吊起眉毛瞅了瞅母亲,干咳了两声,挤着笑和我说:“爷爷这两头天晕,喝不下酒。”


毒辣辣的阳光舔撸我紫色的锅巴似的后背、屁股和瘦藕般的腿,发出吱吱兹兹的响声。我的屁眼憎恨地瞪着像口烧得通红的锅的太阳。


狗日的太阳。


这是一个雨水充足、阳光灿烂的夏天,也是我从痴迷于看蚯蚓不知疲倦地耕地蚂蚁忙忙碌碌地搬家开始转移到对壁虎吞蚊子猫狗疯狂地厮打得血肉模糊的场面兴趣盎然的夏天。血腥的残忍似乎比优雅的赏玩更能刺激心脏的跳动。鲜血哗哗地流,喂养我呼呼啦啦长个不停的欲望。


数十条毛鱼秧(也叫鳗鱼苗)列队而来。毛鱼秧绣花针大小,浑身上下银白银白的,只有针眼大的眼睛黑如墨。它们排着整齐的队形由东向西逆流而上,就似空中的飞行编队。


我知道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从老远的海里来,我知道它们金贵,海边人称为软黄金;我还知道把它们偷运到南京价钱翻一倍偷运到广州翻两倍,我知道它们漂洋过海到日本后,小鬼子会养成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鳗鱼。这些,我是从疤眼王那儿听来的。


在毛鱼秧后头跟着一条猫大的鱼,我希望它能张开血盆大口吞下这一群毛鱼秧,最好还能从腮里流出红丝丝的血。我想起了大人说的话:“人吃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麻虾啃烂泥,烂泥埋死人。”


毛鱼秧是小鱼,可它肯定吃不下麻虾。


2


疤眼王叫王国财,是我们东台三仓乡的一大活宝。听大人说,他眉眼处那绿豆饼大的疤,是偷摸村里香麦寡妇被窝落下的。有次我问他,他用手蹭着疤瘢说:“你才多大?晓得什么叫摸?嘁!”


他又说:“你晓得奶子吗?”


我说:“奶子有奶奶。”


他说:“大人吃奶比小孩有意思。”        

   

我躺在灰黄黄软乎乎的麦秸堆上,吞吸成熟和腐烂的混和味道,想着蓝天这个蓝兮兮的大碗什么时候会扣下来时,疤眼王嘴似瓢样打着哈欠荡晃来了。一身黑里透亮的衣裳,有许多布条如同树叶在风中乱飞。母亲说疤眼王这身狗皮洗的头遍水倒在地上流不动,要在河里汰,河水三天三夜都清不了。他穿着那双有好几处咧着大嘴后跟总踏着的布鞋,走起来踢踢哒哒,和猪吃食差不多。他右手的食指要么在鼻孔里左旋右转,要么就摸搓伤疤。


他往我跟前一站,阳光干净的味道没了,一股臊臭味像蚯蚓样钻进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鼻子一抽,白不拉叽的鼻涕虫就爬回了鼻孔:“想听故事不?”说完,他拨出别在腰间草绳里的烟锅,在疤上叩出嗒嗒的声音。


我像受惊的兔子跳下草垛撒开脚丫子直往家奔,跑了一段转头望了望,我看见疤眼王嘴角流淌着明晃晃的笑意和口水,几只麻雀在他乱草般的头顶叽叽喳喳地欢畅盘旋。堆满麦秸的晒场,是金色的海洋,黄澄澄的波浪起伏翻滚,立于其中的疤眼王一根硬橛橛的屎棍。


我回家从父亲的烟袋里拈了点烟丝,觉着不够疤眼王把一个故事讲完,便到鸡窝里弄了些鸡屎掺在里头。


味冲,是上等的好烟,疤眼王接过烟丝闻了闻。我歪斜在堆旁含着一截空心的芦苇棒呼噜噜地吸,凉凉的气蛇一样直窜到小肚子里。


疤眼王吞下去口烟,黄叽叽似马粪纸的脸上顿时有了红红鲜活的色泽。左手伸进肥大的裤裆捞来捞去,活像那里有条滑溜溜的泥鳅,右手食指蹭得伤疤锃亮锃亮像一把小镰刀,眼跟洋油灯一样跳个不停。他吃了烟,口水不淌了,倒是唾沫星儿四溅。


这不是故事,是我自个儿的事。不过照规矩有名儿,就叫鱼饵吧。


前天,是前天,我到东头海边的弶港乡和张三网下了一趟海,是去捕毛鱼秧儿的。他妈的,我疤眼王真是大开了眼界。


那海真他妈的大,我估算了一下,至少比我们村大一万倍。


我们到海边时,还没长潮,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黄泥地。要我说,这刻儿的海就是个烂泥场。我身后是一大片疯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野鸭扑楞楞地飞,野兔嗖嗖地跑,野鸡唧唧地叫,丹顶鹤细细长长的脖子,俏着呢。我想点把火烧茅草他妈的骨子精,大火起来好看好听还是个大得要死的烤肉炉,把活的统统烤熟,可以狠狠地吃一顿。可张三网说不能,这火一起没法救,搞不好把整个村子都吃了。


高处的天蓝花花的,远处的海白花花的,有好些挂帆的船像是在地上爬。我把鱼网扔进舢舨,这网密着呢,要我说就是一顶蚊帐。张三网把两个鼓鼓的麻袋摔进舢舨。我们像牛耕田样拖着舢舨往海里头走,掺了不少沙子的黄烂泥从脚丫子里噗哧噗哧地往外冒,脚板麻麻的痒痒的,真他妈的舒服,只是有时蛤蜊、蚶子硌着脚挺疼。


从张三网家出来一直到往海里走了十好几里,一路上我总听到低低的细细的像小猪又像小羊又什么都不像的叫声,开始觉着是张三网哼小曲儿,后来才知道错了。到了地儿我们插网,网要像插成羊圈的篱笆那样,只在朝东的地儿留门,涨潮时跟潮上来的毛鱼儿有误闯进来的,也有冲着鱼饵味来的。


插好网,张三网拎出了后来他所说的鱼饵朝网中间一撂。两只白白胖胖的细猪儿在地上,甩胳膊蹬腿儿,像孩儿样嘤嘤地叫唤。


张三网坐在舢舨里说:‘快上来,潮马上来,小心你也成了鱼饵,不过你的皮太厚又臭哄哄的,毛鱼秧儿不稀罕。’


我再看鱼饵,哎呀,我的妈,不是鱼饵,不是细猪儿嘞,当时我裤裆里就湿叽叽热乎乎的。


我问晃脑袋吃烟的张三网,‘你……你,这是鱼饵吗?这怎么是鱼饵?’


张三网说,‘这世道只要鱼爱吃,什么都能做饵,三百块钱一个呢。’


我嗓眼起了火,呼哧呼哧烧着,浑身像吃了屎巴巴一样难受,我说:‘你他妈的太狠了,用这当鱼饵,当心天打雷劈。’


张三网不生气,‘你啊见识太少,毛鱼秧儿就欢喜这饵,这也是废物利用嘛。’

我说:‘这怎么是废物?是宝贝疙瘩。’


张三网说:‘没见不带把儿,你不是想挣钱吗?赶明儿你去弄,有多少我要多少,咱哥俩价钱好说。’


说话间,潮水来了。这潮水看起来不咋样,可我一会儿就被颠晕了,那两个鱼饵泡在水里头没多大会儿就不动了。


收网时,鱼饵的皮被毛鱼秧钻成了筛子,张三网提起来一抖,毛鱼儿跟落雨样往下掉,红殷殷的一片。末了,张三网还在一个个洞眼眼里抠,他让我帮忙,我哇的一下像喝醉酒一样吐个不停,差点没把黄胆吐出来。


张三网骂我软蛋,我认了。


他妈的,我疤眼王打生下来,就当了这一回软蛋。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走了,我疤眼王以后再也不会当软蛋了。


这世道,做软蛋轮不上吃香的喝辣的。


这是什么破故事?我向疤眼王那鱼饵到底是什么,他说:“你是孩儿呐,是带把的,把你吓出病来,我赔不起。”


我冲着他破破烂烂的背影使劲吐了一大口唾沫,说:“你是个大骗子。”


已出了晒场的他没回头欢快地说:“下回吧,下回讲个好故事。”


下回?哼!每次到了临了他都这么说。这一次草草应付不算,讲鱼饵的故事,可鱼饵是什么我都不晓得。不说拉倒,我自个儿想:人吃粮食狗吃屎青蛙吃虫鳖吃鸡肝鱼吃蚯蚓疤眼王的故事吃我的烟,毛鱼秧是鱼,说不定也吃蚯蚓,可疤眼王说那不是蚯蚓。我问爷爷,他说:

“听说是喜欢吃嫩嫩的鲜鲜的肉。”


爷爷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腮帮上捏了一下,一点都不疼,只有一点点痒。爷爷的手掌长满了像鱼网一样的皱纹,手背和楝树皮一样。我仰头看着爷爷的眼睛,那里面浑浑的,跟搅浑了的水塘一样。


我问爷爷:“为什么你的眼睛不像我一样亮亮的,你两颗玻璃球?”


爷爷的手在我的头顶上揉了又揉,说:“爷爷在这世上呆的时间太长了,你还是孩子呐。”


我问:“为什么人长大了,眼就不清了呢?”


爷爷挨着墙角吃力地坐了下来,看看天,瞧瞧地,最后把目光撒在河边的芦苇上。


“东西看多了呗。”


爷爷的声音像夜里的呼悠悠的风声,更像我拉风箱的声音。我力气小,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能让风箱慢慢地动起来。


3


天上挂着明晃晃的太阳,香麦寡妇肩着个大篮子走在田埂上。地里的麦子已熟了,黄黄的,跟涂了金似的。香麦寡妇的草帽也是黄黄的。她穿了件蓝色碎花白底子的褂子,裤子是粉红色的,风一吹软乎乎的。在我眼里,香麦寡妇和这地是一幅好看的画。


听大人们说,香麦寡妇的男的是村里长得最壮的,干起活来不要命。农闲时外出在一个建筑队做瓦匠,一季能赚一大把钱回来。村里人要想结婚,先得把房子盖好。他们家不一样,结婚时还住在村东头的破棚子里。当时,老年人说,香麦没点做姑娘的本份,要么就是嫁不出的老姑娘。年轻人说,香麦的男的前世修了福,跌个跟头捡了个大元宝。结婚没出三年,香麦家盖起了全村最好的房子,地基最高,房顶最高,明间最大,屋梁最粗,红砖青瓦。真气派。房子上梁的那天晚饭后,香麦的男的开始觉着浑身没劲,以为是累的,没放在心上。后来,搬到新房子,他的脸变得腊黄腊黄的,瘦得不轻。从乡上的医院检查回来后,他两个月没出门。最后,他是和棺材一起被人抬出来的。


一提到这事,爷爷就说:“人啊,人啊,唉——”


父亲说:“图什呢?为个屋送了命。”


爷爷说:“这人活一世,唉——”


爷爷把一杯酒倒进喉咙,父亲欠了欠身替爷爷斟满了。


父亲说:“爸,我准备在乡上盖屋。”


爷爷说:“你做主,当年,我住在你爷爷屋里时琢磨自个儿砌屋时,你爷爷也不管我这事。我这一辈子没亏你,你也别怠慢下一代。”


这后来,爷爷和父亲一声不吭地喝酒,一杯。二杯。三杯。四杯。五杯。……


天渐渐黑了,爷爷和父亲的脸倒越来越亮堂。没有风,没有月亮,只有河水哗哗地流的声音。


母亲总说香麦寡妇是妖精,村里的好多女人都说香麦寡妇是妖精。香寡妇是村里最好看的,我在想,大人嘴里的妖精是不是就是好看的意思。香麦寡妇身上有股我说不上来的味道,反正是香香的,和村里人的泥土味不一样。是啊,看到香麦寡妇,我就有好多的事想不通。村里的大人都得下地干活,她不去;村里的女人背着她吐唾沫,男人遇到他一脸的笑,还说她就是村里的一条毛鱼秧儿;村里的男的女的都有是黑黑的,像河稀薄的烂泥,她白白的,像刚生下的小猪;我割猪草就村里的苜蓿,没人敢抓我,因为我父亲在乡上做事,村长怕他;香麦家没人在乡上,可村长看见她割苜蓿,也不抓,还笑嘻嘻说:“这大热天的,别把你累着了。”……我脑子不够用了。


香麦寡妇走起路来,就像风中摇摆的麦子,有时还和在水里游的鱼差不多。我想,这一定是她鱼吃多了。


王恩财最爱送鱼给她。


王恩财是村里有名的钓鱼好手,在哪条河里,他都能钓上鱼。据说,这功夫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他懂得什么河里有什么鱼,什么鱼下什么饵。平时只要见他蹲在河,顶多半枝烟的功夫,水里的网兜就有半下子鱼了。他家里要是来了客,他和人家打个招呼,扛着渔杆出去那么半会儿,饭桌上至少有三道菜是用鱼做成的。


王恩财这个是个小气鬼,别人休想从他那儿借来半个钮扣,更别说让他送鱼给谁家吃了。可他每回送鱼给香麦寡妇时都是笑嘻嘻的,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手里拎着用草绳穿起的四条鲫鱼,活蹦乱跳的,滴下的水把土砸个小坑,银色的鳞片闪闪的,像一个又一个月亮。王恩财的眼睛眯缝着,还是发出像鱼鳞一样的光。


到了香麦寡妇门口,他把门敲得通通响,但不说话。香麦寡妇开开门,他把鱼提得高高的,还有意来回地晃。


香麦寡妇眼盯着鱼说:“你个死鬼,进来呀!”


母亲说:“王恩财是只猫,香麦才是条鱼呐!”


这话,我听不明白。


4


铁匠奶奶走来时,我在看青蛙逮虫子吃。


一场大雨在村庄上空又唱又跳了一天一宿,因干渴而像皲裂手背的庄稼地,重新露出了舒舒服服油亮滑润的笑容。我家门口的河腆起了皮鼓样的肚皮,前几天上岸的芦苇又都下了水在欢快地摇晃,根根灰绿灰绿飘洒着湿湿清甜的味道,咯吱咯吱的拔节声应和着水面的咕噜咕噜声。此起彼伏。身披迷彩衣的青蛙下半身没在水里,两只楝树果大的眼睛紧盯一根——或许是两要甚至更多——芦苇棒,闪着莹莹的绿光,喉囊一收一放,嘴角黄不拉叽的口水淋淋漓漓。这是一只朝气蓬勃、精力旺盛、行动敏捷的青蛙。一只蛾子扑落落地飞过来,我看到青蛙闪电般地刺出猩红细长的舌头——舌头不见了。蛾子不见了。

我已经在这儿呆了两个多钟头了,青蛙一共吃了十一只蛾子、七只蚊子和四只我不晓得叫什么名字的虫子。青蛙闭上眼睛,头两旁像挂了两个绿油油的葡萄,我不晓得它是在打瞌睡还是在以此迷惑美滋滋的猎物。


铁匠奶奶出现在河岸灰白的小路上,两只棕子脚一戳一戳的,掀扬起一片尘土,就像航行的船拖起的一条长长的水线。她爬满蚯蚓皱纹的脸上,泛出乐颠颠的笑容。我闻到了一股湿湿的腥味。腥味来自她那干枯的手。我知道她又帮人家从肚里拖出小孩了。


她嘴里不住地念叨:“六斤二两,六斤二两,可惜不带把儿。”


我问:“奶奶,谁家的?”


她说:“国华家的,第五个了。”


我一听这话,就不想看青蛙逮虫子了,抡起一根芦苇当马往家骑。我要找最大的海碗,坐在兀槛上等国华送糖粥。村里头谁家生了男娃送红蛋,生了丫头就挑两桶放糖的大米粥挨家送一碗。这规矩我早就晓得了。村里人生得越多,我越快活。


我家的海碗都有豁口,我只得捧一个豁口最小的坐在火烫烫的兀槛上盼国华挑着粥桶走到跟前。不过,我晓得糖粥甜甜的香香的味道要到明天才能闻到。但还是要等,万一人家提前了呢?


十几只苍蝇在我周围嗡嗡地盘旋,有两只在我的膝盖上溜达。上午我割草时雪亮的镰刀在这儿拉下了一道口子,一条鲜红的蚯蚓一直爬到脚背。我撮了一点像炒面样的土抹上去,转眼洇成紫褐色,好似一朵灿烂的豌豆花。这会儿,两只苍蝇在上面嗅着干干的腥味兴奋地用细细的却灵活有力的前腿搔首弄姿。我感到伤口处一阵辣乎乎的痒,如同无数根麦芒温温柔柔地扎着。我用脏兮兮的手搧跑苍蝇掀去血泥巴,见鲜血滋滋地冒,又敷上了一把土。


国华家养的孩子比他家猪圈里的猪还多,孩子都和猪样长得像麻杆,风一吹就能倒。他斜靠着我家门框像要扁担,脸是颗晒干的大红枣,衣服上杂七杂八的补丁尽是尿臊味。母亲让他进屋,他一脚踏在兀槛上说借点米就走。在洋油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眼睛是脸上惟一生动活泼的部件,在我家明间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爬。我好像看到无数的蜘蛛。西墙一张被煤油烟熏得黑不黑黄不黄的画上有一只大碗,碗里盛着肥油油的烧鸡。他死死地盯着,喉咙里呃呃的声音接二连三,碎砖样的喉节上蹿下跳比小老鼠还灵活。他提着米临走时,目光还在烧鸡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就和母亲打我时薅我的头发一样。


母亲说:“孩子还好吧?”


国华说:“丫头,有什好不好的,多了张嘴,这不又问你家借米了。到了秋上,我一定还。”


母亲说:“都是屋后屋后一个村里,别太见外了。生了,总是件喜事。我们家三个和尚,我还真想再生个女娃呢。”


他一走,母亲脸上温暖热情的笑容好似泥鳅般溜了,“还个鬼,去年借的还没还呢,真赶不上喂鸡。”


我连忙接上口,“喂我啊!”


母亲喝叱道:“喂你个头,鸡能下蛋。”


村里人都说我是我家的宝贝疙瘩,可哪个晓得在家里我是个屎坷垃,母亲说我是渔船上的人送的,不是她生的。挨骂挨揍了,我就蹲在河边盼着送我的那条渔船从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中出来,把我接走。不过,没像别的孩子被扔掉,我还是很高兴。在棉花地桑树田桥头,我好几次看到没人要的孩子。这还是好的,有的人家生了女孩往马桶里一闷,就像屙了泡屎样,然后埋在树下,多半是埋在柿子树枇杷树下。


那天,我在桥头又看见一只扎着红布条的篮子,老远就能听到嘤嘤的哭声。淡淡的臊味,淡淡的香味,还有淡淡的蛋黄般黏稠的生命的气味。一头舌头拉得老长的大黑狗坐在篮子跟前呜呜咽咽,燕子在空中水面滑翔飘飞缠缠绵绵地啁啾,有只灰黄灰黄的老母鸡领着一群金黄色的小鸡在篮子边觅食。篮子里的小孩长着干干的土豆似的脸,像战士瞄靶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浅浅的眼窝里水汪汪的。我真想把她抱回家,可母亲交待过,要是我拾个孩儿家去,就不要我了。她突然不哭了,冲着我微微一笑,嘴角张开成一枚小豆角。我吓得跑开了。


5


吃了早饭,母亲下地干活,我捧着海碗蹲在茅坑上边喝粥边屙屎,耳朵里灌满猪的哼哼哈哈和绿头苍蝇的罗哩罗哩。就是在屙屎时我想我不能在家等,应该到国华家附近转转。


没到国华家,我碰到了他。他牛喘气样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那颗大红枣晃动得像拨浪鼓。


我喊道:“国华,国华——”


他一睨我凶巴巴地说:“人小鬼大,国华,是你喊的吗?”


我把海碗举到他跟前,“糖粥呢?”


他好像没睡醒,支支唔唔地说:“糖粥,糖粥,噢,糖粥……”


他就这样迷迷瞪瞪地从我身边走开,向晒场走去。


我跟他来到晒场,歪躺在麦堆旁。


大人们在打麦子,黑漆漆油光光的皮肤里横七竖八的肌肉,跟着磨盘似的。他们粗鲁地干活,粗鲁地说话。


王大楞说:“有这么弟兄仨都是壮劳力了,三杆枪还没淬过火,实在熬不住了,凑钱买了个媳妇。老大出的钱最多,名份上算他的。三人按拿钱多少分天数,一月老大十五天,老十天,老小五天。可没过上些日子,那婆娘不愿意了,说应该老二十五天,老小十天,老大五天。”


王老六说:“这婆娘恁厉害?”


王大楞说:“人家有理。”


王恩财说:“屁理,想新鲜呗。”


王大楞说:“不是。老大把钱都花光了,婆娘跟着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得当田让他耕。老二精呢,留了点钱,那十天尽做好吃的。老三嘛,在外头跑过,每天在床上都有不同的招儿。你们说那婆娘能不起义?”


王老六说:“恩财,你也说个事儿,热闹热闹。”


王恩财说:“说个捉鬼的,说有这么一个村子出了一个怪鬼……”


王大楞说:“鬼他妈的都怪。”


王恩财说:“这鬼怪就怪在手段再高的人都捉不到他,这鬼长得跟人差不多,奇的就是脸上就一张嘴。方圆百里的捉鬼高手一个个趾高气昂地来,灰溜溜地走。有这么一天,来了个要饭的。这人癞头豁嘴大麻脸,一身破了不能再破的衣裳像是挂在树桠上的尿布。瘦不拉叽的,你喘口气指不定就能把吹跑。就是这样的一个讨饭花子说能捉到鬼。他怕没人信把皮包骨头的胸脯拍得通通响说:‘捉不到立马走人,挨一顿打也不怨,捉到了,嘿嘿,一家管我一顿饭就成。’村里人一合计,有一着没一着,不亏,就答应让他试一试。他找来口一人多深的大锅,让一家拿点吃的放进去,多少不限,但不能重样。然后,他把锅支在村头烧。从白天烧到夜里,釜冠一掀起,真他妈的香,锅旁的人的口水个个像尿尿。他吆喝大伙儿闪出一条道来,说是鬼要来了。没多大时辰,就听锅里呱叽呱叽声不断。他一盖釜冠,‘鬼在里头了。’说完,他盘腿坐在釜冠上,浑浑的眼泪叭嗒叭嗒地直掉,说:‘唉,我还不和这鬼一个样。’”


王老六说:“这讨饭的得了大便宜,还在这儿装慈悲,不是怕鬼跑了要他的命吧?”


王大楞说:“讨饭的命硬着呢,倒是国华的气儿快没了。”


王恩财说:“这婆娘刚生了,就上了?”


王大楞说:“他婆娘肚皮白白的,够味是够味,只是出不了好货。”


王老六说:“生个丫头也不错嘛,要不然以后的小子到哪儿找婆娘。”


王恩财说:“那你家以后生丫头吧,多为光棍汉做点贡献。”


王老六说:“妈的,让我家生丫头,你再生的孩没屁眼。”


直到这时王国华才开了腔,“丫头也不坏啊。”


王大楞说:“昨天还跟死人似的,今天就想开了?”


我听得出,他们都不喜欢女孩子。女孩子挺好嘛。梅丫是女孩,她对我最好,不打我不骂我有好吃的都和我分,不像铁匠他们老抢我的。我喜欢她帮我掏耳朵,细手胖嘟嘟油润润的,在我耳边摩挲,像块玉又像条鱼。母亲说女孩能做她的小数点棉袄,想用弟弟换梅丫,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我父亲说还是三个小子保险,害得我没得梅丫这个妹子。


6


国华家的五丫头——刚生下来一天半的五丫头,无缘无故地丢了。国华从晒场回去,五丫头就没了。他婆娘说喂饱奶后两人都睡了,醒来五丫头就不见了。

母亲边就着咸萝卜条喝玉栗糁儿粥边说:“骗鬼呀,那丫头还能自个儿走路?还能有人偷?倒贴钱都没人要。丢了也罢。米没用,也不还,屁都不放一个。”

我在想,快到嘴的糖粥又没了,不晓得谁家什么时候能生孩儿。


五丫头丢得蹊跷,但在村里没起什么波澜,就和平静的水面上冒了个泡差不多。


一个上午,我差点被太阳烤化了。吃了中饭,我去找铁匠耍子。


铁匠正在啃一块肉骨头,骨头上根本没有肉,全是他那粘粘的口水。他家的大黄狗趴在他脚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骨头,口水像面条一样挂在地上。


铁匠父亲从屋里出来,“好了没?”


铁匠的舌头在骨头上又刮了一遍,咂了咂嘴说:“好了。”


铁匠父亲拿过骨头扔在绳圈里,那绳圈的一头穿过楝树垂着。大黄狗急匆匆地去叼骨头,铁匠父亲见狗头入了圈,一拉悬着的绳头,大黄狗就被吊起来了,四脚乱蹬嘴里噢呜噢呜在哼着。


这狗身上的毛金黄金黄的没一根杂毛,是铁匠家的宝贝,在村里没人敢碰,有了它门不要上锁,还能到外村叼些鞋子衣裳回来。一次铁匠掉进水里,是它拖上来的。铁匠父亲说:“铁匠是他家的命根子,狗是他家祖宗。”


铁匠父亲提着雪亮的杀猪刀,迈着醉步走到狗跟前。狗眼睛睁得老大,好像还在掉眼泪,嘴里不停地吐白沫沫。


铁匠父亲摸了摸狗的耳朵说:“大黄,你的命不好,谁叫村长看中你这张皮的呢?”


我说:“铁匠,有狗肉吃了。”


铁匠嘴一撇,瞟着他父亲说:“屁,说要埋了。”


铁匠没狗肉吃,我的糖粥也没喝到。


我并不呆。我打好了怎样让疤眼王说的主意。


一身溜光的我,两手攥着没和鸡屎的烟丝满村子找疤眼王。找到时,他正跟狗似地在香麦寡妇门前转悠。我扽着他那粘不拉叽的袖子问鱼饵到底是什么,我说我有烟丝,他一脚把我踢得老远,连鞋子都飞了。鞋子比狗屎还臭,我拾起来扔过去,可惜没砸到他。我倚着墙角探出头,手抠墙缝中的小草,看到了他月牙形的疤,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像狗瞧见骨头一样的色彩。


我说:“你是小偷,想偷东西。”


他吐出一大口黄黄的像稀稀的鸡屎一样的痰,说:“屁,东西有什偷头?!”


一只刚从水里上来的狗,飞快地跑过来,伸出腥红的舌头舔那痰,尾巴不停地摇晃。狗舔完了痰又咬疤眼王的裤管,疤眼王像刚刚踢我一样踢得狗嗷嗷叫着跑走了。


我晓得这会儿问不出鱼饵了,便紧贴墙从疤眼王身边向河边溜去。在经过香麦寡妇关得死紧的大门时,我听到了似鱼在水里蹦跳的哗哗的水声。


这时我才发现疤眼王脸上的肉合着水声兴奋地抽搐着,喉咙里像毒日下热得要死的狗一样响着咕哩咕罗的声音。


7


疤眼王失踪以后,我才知道他在村里根本就是一个屁,谁闻到了都捂着鼻子躲得远远的,闻不着了谁都不会念叨。王恩财倒是提到过一回,说是在邻村看到了一个像疤眼王的人,脸盘儿像,那块疤也像,但一身的穿着不像。那人西装革履。吸着带海绵嘴的烟。像是城里人。


母亲说:“王恩财长的是鱼嘴,净泡儿。”


我觉得那人就是疤眼王。我看过他穿西装。


那天下午,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我看到疤眼王提了一塑料袋东西上香麦寡妇家去了。是香麦寡妇开的门。她从上到下把疤眼王看了好几遍,眼光最后停在疤眼王拎东西的那只手上。疤眼王进去后,香麦寡妇临关门时,还伸出头四处瞅了瞅,有点像做贼的。


我等了好长时间,疤眼王都没出来。


这事我和谁都没说。我不说,这村里就没人会知道了。


铁匠家的狗被杀了,铁匠就没以前神气了,但他还是很聪明。他说,他家的大黄死得活该。


大黄挨杀的前几天,铁匠父亲就磨好了刀,买了一块生骨头煮熟了让铁匠啃了又啃后扔在地上,铁匠父亲趁大黄用舌头舔骨头时扑了上去,本来是能逮到的,没想到被一块砖拌了一下,大黄溜了。大黄也有脑子,看出铁匠父亲想要他的命,就不再围着人转了,躲得远远的。只要铁匠父亲步子迈大的,胳膊甩开了,大黄不是往外跑,就是朝床底下钻。大黄到别的村子里的次数多了,叼回的东西也多了,有一次还叼回来半瓶香油。


铁匠说:“大黄要是不吃骨头,我爸就抓不到它,抓不到,它就不会死。”


大黄死了,我高兴,铁匠不会再用狗来吓我了。以前,他总是让我从家里偷吃的东西给他,我要不睬他,他就叫大黄咬我。现在大黄没了。


大黄没了,铁匠还在。他块头比我大,拳头比我大,力气比我大。他自己变成了一条狗。但他跑不过我。他想打我时,我就跑。


后来,我和他说:“给你东西吃可以,你得帮我做事,有谁欺负我,你要替我打他。”


铁匠说:“只要有吃的,我听你的。”


我的日子好过多了,可我还是想找到疤眼王,可是我永远找不到他了。


在某一天,大概是深夏的一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全村的大人们都在说疤眼王,因为我还没问到鱼饵,所以听得比较仔细。大概是这样的:


疤眼王偷干起贩毛鱼秧的行当,一天夜里头,他拎着一只特制的装有毛鱼秧的桶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开车的是他的合伙人。离开龙港村没多久,后头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开车的没命地加油门,摩托车像条疯狗在乡村公路上狂奔。突然开车的发现前头有条黑线,慌忙头一低。又开了二十多里地,四周安静下来了,开车的回头一看,没头的疤眼王拎着鱼桶,颈部的断痕像风干后的猪后腿。开车的把他往路边的沟里一扔,兀自带着桶走了,似一条鱼溜进了如墨的夜色里。


过了一些天,又有人说在沟里头看到了疤眼王的头,已被蛆子吃成了白骨。那蛆子白白的肥肥的,真像毛鱼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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