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西江行（上）】

陈凌丽终于坐在了熟悉的座位上，她的书本是她的、笔是她的、同桌是她的，看一眼坐在那边的陈球。

她的哥哥也是她的，这一切一切，不能再被夺走了，无论如何。

她的王稼呢？严格来说不能算是她的王稼，只是喜欢她的王稼。

她看了一眼那个座位，王稼就坐在那里，但她不确定那个是不是他。

“同学们！今天是我们一年一度的班游！到西江温泉去！”

一片欢呼声中，张老师提高了他的公鸭嗓。

“我个人呢，今天有事，就不能陪同学们去了......”

欢呼声更大了。

“......咳咳，所以就我就请了教你们生物的李老师，代我的班，陪你们一起去玩！”

欢呼声变小了。

李翠花，很土很诗意的名字。她年纪并不是很大，大学刚毕业几年，可她那副老土的黑框圆眼镜往脸上一戴，一下子把她从花样年华摧残到了更年期。

陈球记得，之前王稼跟他说过，被她提问的时候，总感觉那双眼镜里会放出镭射光，消灭答不上问题的你，很变态。

哎，没事，能去散散心总是好的，陈球看着陈凌丽。

这几天真的太多事，死人、噩梦、幻觉，她真的需要放松一下了。

对了！还要留意那个插班来的变态！陈球看了一眼梁茶，发现梁茶也正盯着自己，陈球尽可能装出了一个凶恶的眼神，然后扭过头去。

15分钟后，高二9班的全体同学都上了开往西江温泉的大巴。

新义市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她一定把所有的珠宝都藏进了西江。

这条美丽的大河如一条耀眼的项链，嵌在新义的版图上，而西江两旁庞大的温泉带在高空俯瞰如同颗颗晶莹的宝石，串在项链上熠熠发光。

而比西江本身更为迷人的，是有关于它的一个传说。这一带的地下水资源极为丰富，不仅养活了西江镇的居民，也养活了别的东西。

陈球小时候就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人去西江镇的温泉带采挖过硫黄，表面的采完了，往温泉带中心走，去更深处挖，挖着挖着塌下去一个大坑，热泉喷薄而出。

那天回来的，只剩一个人，带队采硫黄的队长，浑身血，已是疯疯癫癫了。

他说看见泉里有鳞片，几个工友上去一摸，会动，是条盘在泉中的巨龙，惊醒了飞出来，口里喷着热火，一股脑把人全化了，骨头都没剩下，队长跑得快，只蘸上一点那火舌，也流了一身的血，还好捡回一条命。

据说从那以后就没人去过温泉带的中心采硫黄了，连后来的温泉度假区也只是建立在边缘的地带，再往深处的地方都立起了禁行围栏、警戒线，还请了当地寺庙的一些“降龙罗汉”来做法镇龙。

这个故事陈球听过不止一次，他坐在大巴上回忆着那些老伯、姥爷说起这个传说时绘声绘色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人一生的“相信”是有限的，小时候总是牛鬼蛇神什么都信，导致长大了什么都不信，鬼神不信，人言不信，连感情都不信。

某些执念突然触动了他，他在心里悄悄许下了一个不可能的愿望：

如果西江有龙的话，他就跟他的堂妹表白。

他不相信西江有龙，但希望西江有龙。

【61：西江行（中）】

“同学们！不要走散！跟着我！我们先去前台登记一下人数，然后大家就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们的午饭时间是12:00......”

生物老师拿着一个喇叭，一本正经地领着队。

“现在的中学生上课之余还有这种享受，日子是真的舒服，嘿嘿......你有没有留意班里哪个女生的胸比较......”

丁戈笑嘻嘻地问梁茶。

梁茶白了一眼丁戈。

“干嘛？你是不是男人啊？这种事情很正常好吗？嘿嘿，你不会还是处男吧？趁今晚......”

“这是工作。”

梁茶不再搭理他，加快脚步，到前台要了一根渔竿。

温泉度假村里还有钓鱼的娱乐项目，这是梁茶唯一的爱好了。

“真是无聊......钓鱼不如钓妹！”

丁戈看着梁茶的背影，咕哝了一句。

“喂！就你这副尊容，还钓妹？钓谁啊？”

远处的陈球跑过来，把手搭在了丁戈肩上。

“啊？我我......你有什么好介绍吗？兄弟？”

丁戈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王稼，陈球是他唯一的好朋友，还好之前的资料调查得比较彻底。

“转性了？以前不是说除了泷泽萝拉其他都不要吗？我看......凌丽的同桌，那个阿琴就不错！你不如趁机会！今晚就跟她来一场邂逅！”

“哪个阿琴？”

“你傻啊？钟小琴啊！你之前不是说觉得她比凌丽还漂亮吗？”

陈球突然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

“之前我偷看了我们班的体检表，她是大波妹噢！班里最大的！”

“哦？可以可以！”丁戈鬼魅地笑了一下，“那我们......晚上泡温泉的时候......就邂逅？”

“我来给你助攻？”陈球也鬼魅地笑了一下，“那晚上见，我先陪凌丽去买渔竿，她喜欢钓鱼。”

“嗯嗯。”

湖边竟然没人，静谧无比。

西江镇这个天然的大湖是由附近的地下泉水汇流而成的，名为绸湖。

它名字的由来在于湖水的颜色。

天气好的晴天，正午太阳直射湖面时，从绸湖中心一直到湖边，都会显出变幻的七彩，美得异常，让人有一种错觉，湖里的不是水，而是仙女铺就的七色绸缎。

西江温泉度假村选取了绸湖的西南一角，搭建了一个钓鱼乐平台。

绸湖里面生长着大量的锦鲤。

度假村在靠近平台的湖面上放置了一个用彩瓷打造的“龙门”，所有的鲤鱼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高高跃起，它们在空中仍摆动着尾巴和鳍，宛如一群又一群的鸟，在绸缎般的天空里飞，齐齐越过一道亮丽的虹桥，优雅自由。

“好美啊。”

陈凌丽喃喃地说。

一条小小的红鲤突然上钩了，她轻轻把它拽起来，看阳光打在它的红鳞上，像是烧起来金色的火，可是那尾巴一甩，从火里又飞出来几滴清亮的水珠，神奇美丽。

她小心翼翼地扯下鱼钩，把鱼放回水里，任它走了。

陈球看着这一切，深深打了一个哈欠。

“哥，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就去度假村里面玩吧，不用陪我的。”

“这怎么行！”陈球压低了声音，看着湖岸右边的不远处，“你忘啦？这个变态还在！竟然尾随你来钓鱼！无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陈凌丽看了一眼垂钓的梁茶，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大半个上午，一直没动过，一条鱼都没上钩。

“他是变态？你们有什么误会吧？”

“你忘记昨天中午他......”

“啊？哦哦......”

陈凌丽明白了那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是那个女孩，梁茶对她做了什么？陈凌丽突然很想知道，这就像是属于你的一小段人生被别人偷走了，很奇怪。

但她现在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哎呀，哥，我把手袋忘在大巴上面了，不如你去帮我拿一下？度假区人多复杂，我怕......”

“我们一起去吧......”

“啧，没事！就这几分钟的路，他不敢做什么的......”

陈球一走远，陈凌丽便径直地走了上去。

她对着他，把外套脱下，把衣领往左边扯，她的肌肤一寸一寸露出来，脖子、锁骨、香肩......白皙诱人，梁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一直到那只黑色的眼睛露出来，像是在清水里滴下的污血，如此突兀、令人不安。

梁茶突然笑了。

“我也有这个。”

他指了指脖子上的眼睛。

“这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纹身啊，挺衬你的。”

“实话。”

梁茶继续看向那根许久没动过的渔竿。

“它是一只眼睛，我的眼睛。你看到的任何事情，我都能看到。”

“你真的是个变态。”

“是啊。”

鱼线突然收紧了，竿头瞬间弯曲了下去。会钓鱼的都知道，一条大鱼上钩了，这时候应该放线，不然容易脱钩。可是梁茶就这么一只手握着竿，任凭那根鱼线在湖面疯狂划动，渔竿几乎要断掉。

陈凌丽注意到，湖水反射出的彩色越来越夸张了，甚至就像是从湖底深处发出了七彩的光。

那根鱼线竟然在湖面搅动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陈凌丽感觉那个漩涡似曾相识，在梦里，那个巨人也创造过类似的漩涡！

恐惧包围了她。

“陈凌丽。”

她看见梁茶的双眼缓缓变成了纯黑色，像是注入了无尽的墨汁，浓稠而黑暗。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直到世界尽头。”

绚烂的漩涡里，那根鱼线的尽头，一条七彩的巨龙，腾空而起，在阳光的照耀下宛若一条彩虹，熠熠生辉。

“和我在一起吧，我爱你。”

梁茶竟然抢了陈球原本的台词。

【62：西江行（中偏一点点下）】

陈凌丽根本没有回答梁茶，她没命地向后跑去。

“哥哥！哥哥！”

她回头时突然发现空气里灌满了细小的水滴，那是绸湖的水，像是一场彩色的雾，华丽而致命。

她根本看不见回去的路，那条通往度假村的平直小道此刻仿佛被那场雾扭曲了，成了一个迷宫，她一直跑一直跑，眼前一直是灿烂的雾，她感觉自己丝毫没有移动，一回头，梁茶仍盯着她。

而他身后的那条七色巨龙正悬在在湖面的上方，它把身体卷成螺旋状，千万吨湖水被搅动起来，吸到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水龙卷。

钓鱼台在一瞬之间被强风和水幕粉碎、垮塌。

陈凌丽感觉身体被强大的引力吸住，丝毫无法动弹，沉了下去，又被迅速拖起，抛向高空，她长大了嘴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肺里灌进了大量湖水，高强的气流挤压摩擦着她的身躯，她不能呼吸，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一条从钓鱼台碎裂出来的尖利木块朝她的头削过来，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右手被强有力的五指拽了一下，然后她的脖子触到了比湖水还要冰冷的东西。

那是梁茶的吻。

梁茶凌空而立，一袭黑衣被气流撕扯着展开，他像是一只轻盈的黑蝶，而水龙卷强大的吸引力对他来说如若微风。

陈凌丽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抱中，她感觉像是被一团雪拥着，彻骨的寒冷几乎刺穿了她的心脏。

“你答应吗？和我在一起，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一直。”

她看着那双纯黑的眼，突然觉得这句话出奇地温暖。

飞转的水壁中，那条龙突然出现了，不止鳞片，它头上的毛发根须，也是斑斓的色彩。

它冲出了水龙卷，腾于高空，飞行的姿势与蛇游无异，却更加地曼妙轻灵、自由迷人，仿佛天空它是浩瀚的海。

它似乎根本不屑于攻击他们，只是低头俯视着广阔湖面，如同君临天下的神。

来回盘旋当中，巨龙突然张开了嘴。龙息喷薄而出，不是水，也并非火，那是一道光，一道炽烈的白光，那道光扫过空中的木块残片、沙石、水草、鱼，一瞬之间，它们化成了七彩的水汽。

陈凌丽现在知道绸湖的水从何而来了。巨龙喷出的圣光，把她目光所及之处皆化为水汽，仿佛整个世界，都融进了那场巨大的雾。

这场巨雾包围了他和她，根本无处可逃，像被水滴包围的蚂蚁。陈凌丽明白了，那条巨龙只是想戏弄他们这两只小小的虫子而已。

她迷雾中唯一能看清的，只有梁茶的脸，那张精致冷酷的脸，还有那双魔鬼般的黑眼睛。

全黑眼球之人，在某些神话传说里，是丧失了灵魂之人。

他早已失去了盼望、热情与爱，甚至失去了人性。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人，在一场缤纷的雾里紧紧抱着她，给她冰冷的吻和暖心的话。

“你真好看。”

陈凌丽不自觉地说出来这句话。

“你答应吗？”

梁茶在拔刀前又问了一次。

他把一只手伸进陈凌丽的衣服里，修长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细腻的背，在她腰的地方停住了。

陈凌丽惊叫了一声，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腰间被抽了出来，准确来说是从身体深处被夺走。

他在拿走她的灵魂吗？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完全属于他。

陈凌丽突然发现自己全身都散发出微光，每一寸肌肤都亮丽无比，等等，少了什么。

她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腰间被抽出，在空气中萦绕、盘旋、变形，最后凝成了一个黑色的实体。

那是梁茶的刀。

名为“凌丽”的影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