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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为棋狂(上)

月读馆 2017-05-06

 与围棋世界冠军马晓春合影

         南宋,1972年生于福建莆田,在邵武生活了十余年,1996年毕业于吉林大学,获考古学硕士。福建省作协会员,厦门市作协副主席,供职于厦门某媒体。

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文艺争鸣》、《南方周末》、《厦门文学》、《萌芽》和《福建文学》等报刊上发表文章。著有小说集《雕刻时光》、《有人跟踪我》、长篇小说《1992,爱情来了又走了》和读书随笔集《随遇而安——一个作家的城市体验》、《鼎沸集》和《流动的书斋》。

一、序盘

那天傍晚我一定喝多了酒,晕乎乎地拐进一条小巷。我看到了一个破旧的戏台,戏台左侧那株老态龙钟却依然枝繁叶茂的榕树格外引人注目。我沿着戏台的右侧走了一段距离,一幢土黄色的三层楼在眼前出现了。这房子看着十分眼熟。可是,这幢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要到里面干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了。要是少喝一点酒,我一定能够认清此行的目的。

我很快就要与那房子擦肩而过了。这时,一阵猛风刮了过来,竟然轻而易举地把我像一只风筝那样吹到半空中,并缓缓地向前移动。我身不由己地被风吹着走。在空中,我反而得以清晰地把那幢三层楼的屋顶看了个够。那是一个小型的空中花园,种满了形形色色的仙人掌,置身其中的一株绿色灌木显得鹤立鸡群,我认出来了,那是一株奇特的三角梅,它长着两种颜色的叶子,绿与白;它开着两种颜色的花,红与白。就像个性鲜明的人一样,只要他的个性没有随着光阴的流逝而磨灭,凭着特殊的性格印记,我们可以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就认出他来。

这株不同凡响的三角梅让我悚然一惊:我一度同这房子里的某人特别熟悉。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与他有了隔膜。我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至少与那人打个招呼。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我们毕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当时断绝联系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喝多了,不能真切地回想起那原因。于是,我随风而逝,轻飘飘地掠过长满无数仙人掌和一株奇异三角梅的屋顶,继续我的风中之旅。

可是,刚飘出五十米,我就后悔了。我强烈地希望刚才能够停下来与房子里的某人打个招呼。不管有多么深的过结,打个招呼应该不会让彼此太难堪。我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致不顾身不由己的事实,想掉头往回飘。我有些异想天开了,那风可不是吃素的。我感到自己像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挟着胳膊义无反顾地往前拖。一个无形的声音命令我向前走。

我试图反抗了,身体下坠不愿前行,可我实在挡不住风的强力了,只好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让我回去!”

于是,我竟然得以重返那幢房子。其实,在与风较劲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梦境一时无法摆脱。我知道,回到房子的惟一办法就是让自己醒来。我大喊了一声,果然醒过来了。这个梦很有味道,我决定把残梦延续下去。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又来到了那幢房子前。

我躺在床上,反复寻思:要不要敲开房子的门?

敲,还是不敲?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毕竟,我有三年没来这里了。房子里的人们是否别来无恙?


  比赛中

二、布局

曾经有三年的时间,我经常出入那幢房子。房里聚集着七八位痴迷围棋的朋友,我们下棋,闲聊,观球……亲如兄弟,情同手足。我们虽然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其他人立马“应者云集”。下棋就下棋,从清晨下到黑夜,不知疲倦;下棋下腻了,我们可以一两个月“相忘于江湖”,互不干扰。不过我们总有手痒的一天,于是,再次呼朋唤友,欢聚一堂,杀个天昏地暗。允许我们如此自由地进出小楼的,缘于楼里两兄弟的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和游手好闲。作为一个外乡人,我特别迷恋在小楼下棋的时光,没有烦恼,没有孤独,有的只是一种家庭般的温馨。如果你对我在这城市最初两年的屈辱的下棋史有所了解的话,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喜欢这幢房子和里面的人了。

我是八年前孤身一人来到厦门这座海滨小城的,没有一个朋友。我是在遥远的北方上的大学,朋友们绝大多数分布在黄河以北,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倒是南下谋生了,可惜都在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深圳。我是一个内向的人,主动与人交往的能力极差。我供职于一家关心市民家长里短的报纸,时间一久,同事们因为工作的关系变得婆婆妈妈,关心奖金、饮食、服装和他人隐私,一个比一个势利和乏味。我一直想融入他们,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对于一个曾经的书生来说,尚有一定的难度。同事是这样的同事,很难发展成朋友。我的兴趣比较单一。上班,采访,写稿,下班,读书,睡觉,再上班,十分枯燥。我对自己的现状有些不满足。

直至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本《新民围棋》。这本杂志前两年停刊了。它曾经陪伴我多年,为我打发了不少无聊的日子。这本杂志较其他围棋杂志显得更加平民化,除了焦点赛事的报道外,还花了很大篇幅做围棋的普及工作,其中几个面向初学者的栏目很有意思。比如:死活题解答;最有效率的一手;官子秘诀等等,化艰难为浅易,轻轻松松地掌握一些行棋的小窍门。在工作的间隙,在奔赴采访现场的旅途上,解一两道题,是难得的精神享受。我说的是那天我在买《体坛周报》的时候,挡不住邮亭主人的热情追问“不再买点什么吗?我们这里的杂志又多又好”,心肠一软,随手一指架上的那本过期的《新民围棋》,可能是潜意识的“围棋之恋”死灰复燃吧?

大学本科时,我们宿舍有个业余围棋高手“十段”,业余3段水平,打遍全校无敌手。一时间,许多他的崇拜者和手下败将纷纷前来观摩和讨教,搞得宿舍整天“硝烟弥漫”,活像一间围棋俱乐部。没人登门时,“十段”不胜寂寞,经常一个人打谱(他的棋书又多又杂)。打谱打得手痒时,他就会拉过我们屋的老大,要和老大下让子棋,让他过过胜利的瘾,顺便也有授徒之意,在为老大复盘分析得失时,“十段”踌蹒满志,神采飞扬,俨然一围棋大师,成就感大大的。四年下来,老大在“十段”老师的精心培育下,棋力大增,长了4个子,即由原来的受九子跃为受五子。“十段”也想收我当学生,当时的我敬谢不敏。我当时心高气傲,立志当一名学者,整天在艰涩的学术著作中摸爬滚打,哪里有空学围棋这种“雕虫小技”?在我眼里,大学时间主要的精力还是应该放在读书上,沉迷于围棋只会玩物丧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宿舍里的围棋比赛太多了,想躲都躲不过。没有课的午后或星期天的早晨,读书读累了,百无聊赖之际,我也会顺便看看屋子中间“十段”与他人的对局。这家伙把围棋当专业把文学当业余爱好的做法令棋艺愈发炉火纯青,学校的围棋前冠军王杉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十段”面前输得简直欲哭无泪。而“十段”在围观者羡慕的目光中怡然自得,颇有王者风范。大学里,有特长的人总会引人注目,包括美女的注目。我对围棋不屑的同时,对“十段”收获的殊荣难免有些眼红。未必是羡慕他的围棋水平,而是围棋给他带来的额外的东西,比如:他人的尊重。我对文学理论的着迷,除了理论本身有趣之外,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在这个领域出人头地的隐秘愿望么?有意无意之间,我是否已经对围棋发生了一点兴趣?从“十段”与人迂回战斗时“撒豆成兵”、“首尾相应”、“入界宜缓”、“弃子争先”等令人眼花缭乱的着法中是否也体会到一种智慧的乐趣?爱好围棋的根子可能就在观看某一场精彩对局时悄悄地在我心中种下啦。

不过,本科4年,我对围棋的兴趣也就仅止于此了。对理想的执著使我心无旁骛。真正对围棋萌发强烈的爱好是在研究生二年级的下学期,课程全已上完,论文也做得差不多了。一种餍足和厌倦的不良情绪袭击了我,多年的阅读令我枯燥得像一本理论书。我的脑袋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了。各种声音在我的脑袋里不肯消停,时常进行辩论,你可以想像那有多痛苦。我希望自己变得简单简单再简单。

终于,围棋为我找到解脱之道了。一个研究《周易》的山东人张土对围棋十分推崇,认为棋里有哲学:中和啦以柔克刚啦声东击西啦无为无不为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啦……“雕虫小技”被他说得神乎其神。他同屋有个读现当代文学的刚刚失恋的长春人刘伟,对张土的话坚信不移,对围棋的功用还引阿城小说《棋王》里的一句话“何以解不痛快,惟有围棋”加以补充。书里说的是“象棋”,刘伟改为“围棋”,还大言不惭:“阿城不懂,象棋的变化哪有围棋多?”一个为了求道,一个为了解忧,两个臭棋篓子每天下午泡在棋里,手谈得不亦乐乎。

一天下午,我到张土那里借一本陈鼓应著的《庄子今注今译》,想从书里找几段庄子关于语言的描述,充实一下论文的第二章。张土头也不抬,正在床上摆开棋局与刘伟激战正酣,他的一条大龙正受围攻,危险之至。张土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忙着呢,别烦我!”我只好在一边看他们下棋。

说实在的,这两人的棋当时都臭不可闻,一上来就肉搏,满盘杀气腾腾,一点也不会腾挪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啦之类的,只会蛮干。大学四年,我棋没下一盘,看却看饱了,自认为对棋理比他们熟。

眼看张土的大龙就要“壮烈”了,刘伟得意地唱着:“你这条大龙,让我欢喜让我忧;究竟是水煮,还是清蒸,哪一样味道更好……”张土满脸通红汗水直冒,又气又无奈,这时,我发现了一步一路跳渡的妙手,于是说了出来。张土如闻圣旨,一路跳渡连回,大龙起死回生了!大龙一活,刘伟的空就不够了,勉强应付几手,就认输了,白了我一眼:“观棋不语真君子!”我朝张土做了一下鬼脸。

“愣着干什么?该你下了。”刘伟说,他想“添酒回灯重开筵”。

张土按兵不动,诡谲地笑了:“老咱们下那多没劲,让我跟小人过过招吧。”

他指的是支招的我。

我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棋理我懂,实战我可不太行。”

张土大笑:“林海,男人不能说不行哟。别谦虚了,来一局吧。”

为了小小的自尊,我第一次煞有介事地捏起了黑白子。第一局我赢得很轻松,张土对我的棋力有所顾忌,没敢用肉搏战,各走各的,我对棋子价值大小的判断比他好,处处占先,自然而然赢了下来。摸清了我的棋风以后,第二局开始,张土展开贴身肉搏了,他的黑棋像一条大蟒蛇紧紧缠绕着我,令我举步维艰。这家伙棋理马马虎虎,实战经验还挺丰富,特别是中盘的力量大,我对他的贴身肉搏法极不适应,很快大龙被屠,中盘告负。我有点不服气,又下了两局,均以失败告终。第五局,我投子认负的那一刻,张土像唐老鸭一样“嘎嘎嘎”地笑开了,嘴里还不忘吐出一句刺激我走上钻研围棋道路的话,那一句,我至今记忆犹新:“你这个银样蜡枪头!”

为了炼成一把所向披靡的钢枪,我找来各种各样的棋书苦心钻研。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赵治勋的《官子知识》,小林光一的《自战解说一百局》……应有尽有;一些棋手的传记也没错过:陈祖德的《超越自我》,藤泽秀行的自传……就连川端康成以本因坊秀哉名人和木谷实的一场告别赛为素材而写的小说《名人》也找来看,从棋艺和棋手品质方面全面认识围棋。我觉得与艰涩的文学理论相比,围棋里的智慧显得如此直接、朴素,如此得容易学以致用。下赢一盘棋或下出一着妙招,那一刻的喜悦真是难以言喻,勉强可用嚼青橄榄来形容,真是越嚼越香,回味无穷。原先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行”而读棋书和下棋,后来却在“围棋沼泽”里无法自拔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结果,论文写完后,那些理论书全部被我束之高阁。还有一年才毕业,我把一年的时间全部用来下棋。很快的,我便成为中文系研究生的“四大围棋高手”之一。研三下学期伊始,在全校举办的围棋大赛中获得第十六名,被吉林省棋院授予“业余初段”。就像在大海中游泳一样,随便一股水流足以令游技欠佳的人改变方向。我的定力不够,没有成为一名专业的文学理论家,反而成为一名业余初段棋手。其间的得失,一时还不好评说。

对于一个肯定无法成为专业棋手的围棋爱好者来说,围棋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为你找到一份好工作。它的作用缩减为“解人生的不痛快”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围棋之路”,至少在我人生遇到挫折时,它可以为我提供一处喘息之地。就像我后来的一位同事让他的女儿学习二胡和围棋时所说的那样,让孩子多一条腿走路,人生会过得安稳些。

沉迷于围棋的负作用是我对学术的兴趣消失殆尽,就像对待一个分手的恋人那样,绝情得自己都感到诧异和恐惧。我沾染了围棋中的江湖气,变得喜欢烟火气十足的日常生活,对纯粹而坚硬的理论望而生畏。毕业的时候,我拒绝了一所学术机构的邀请,接受了南方一家都市类报纸抛来的“橄榄枝”,成为一个与现实生活打得火热的俗人。

到了厦门后,我有一年没有下棋。工作虽然忙碌,空闲时间仍然不少。主要是找不到对手。人生地不熟的,谁会下棋,那里有下棋的场所,全都无从谈起。记得有一次看到郊区某酒店的大型广告牌上写着“内设棋牌室”,我激动得两眼放光。

我不辞辛苦跑了过去,接待的小姐介绍说,成为酒店的会员才可以参加俱乐部的活动。入会费是一万元。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下棋的代价未免过于昂贵了。为了一解棋瘾,我打肿脸充胖子,说可以考虑入会,要求先参观一下棋牌室。环境确实优雅,房间布置得与高档装修的茶室如出一辙,三张麻将桌堪称艺术品。我提出看一下棋具。等小姐转身取出棋盘和棋子,我不禁忍俊不禁,她拿来的是中国象棋的棋盘和棋子。下象棋我有必要到这么高级的地方么,公园里有一大堆“将军”声不断的老头们!

我说:“有没有围棋可下?”

“围棋是什么棋?”小姐一脸茫然。

“黑子和白子。”我提醒着。

“没见过,”小姐说,“来这里的客人主要是打麻将,累了下下象棋。”

“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

“没关系。想打麻将再过来。”

    找不到对手,我渐渐收敛了下棋的心思。专心致志扑在工作上,业余的时间读读外国小说,比如:《喧哗与骚动》、《一日长于百年》、《永别了,武器》之类,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这座城市四季如春,风景优美。没事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带一本书躲在植物园某一处绿树浓荫的地方读书,倒也其乐融融。这天的黄昏,我下山时路过一家邮局办的报刊亭,买了一份《体坛周报》。在主人的推荐下,又买了一本过期的《新民围棋》。结果,在回单身宿舍的公交车上,《体坛周报》我一眼没瞅,倒是《新民围棋》的最后五页被我一口气读完了,那是一位著名的棋手关于“弃子争先”的讲解,真是出神入化。

来厦门之前,我嫌累赘,所有的围棋书籍都扔在父母家中。《新民围棋》的出现,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愉悦。读棋书自有新鲜的乐趣。奈何杂志开本太小,那些实战解说密密麻麻看起来很费劲,最后脑子里完全一团浆糊了。我下楼到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副鹅黄色的木制棋盘和一副仿云子,回来将书上的实战进程一手一手地复制在棋盘上,这下子欣赏起来轻松多了。呵呵,有了围棋相伴,没有朋友有什么关系?天下那么多高手欢聚一堂,下棋给我看,讲解给我“听”,夫复何求?围棋真是性格内向者的知音啊!

打了半年多的谱,我感觉自己的棋艺有了一定提高。于是,我不禁手痒难忍,很想找一个对手验证一下。可是,厦门的棋手啊,你们都在哪疙瘩藏着呢?现在网络围棋大行其道,一个人足不出户就可尽享对弈之乐。可是,那些年网络围棋还在探索阶段,并不流行,大多数的人根本不知“网络围棋”为何物。想下棋么,还是得找活生生的人面对面地下!

对厦门围棋界一无所知的我,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次采访一个台湾来的房地产商,请他发表对厦门东部的地产价值的看法,蔡明诚经理侃侃而谈,毫无倦意。我也听着很入神,圆珠笔在采访本上飞快地写着。蔡经理一看他的话如此重要,于是乎谈得更欢了。不知不觉间,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赶紧向蔡经理告辞,免得有蹭人饭的嫌疑。经过员工透明的工作间时,我发现大多数员工没有下班,都在轻松地聊着天。

我有些纳闷,问道:“下班时间早过了,你的手下还这么勤奋?”

蔡经理爽朗地笑道:“哪里哪里,他们晚上有一项很好的休闲活动。”

“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有趣的活动好休闲?”我愈发好奇了。

“下围棋啊。再过半小时,公司请的围棋老师要来给他们上课。课后他们还要对弈一番呢!”蔡经理轻描淡写地说。

有一句俗话怎么说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说来话长。蔡明诚在台湾的时候就很喜欢围棋,有业余2段的水平。有一年旅行经过厦门,在宾馆安顿好了就上了一部的士,对司机说开到棋院去。当时的棋院设在中山公园内,很好找。哎呀,下棋的有好几十号人。蔡明诚在那里泡了好多天,过足了棋瘾。他觉得在这里有棋下,决定来厦门投资。

“棋院在什么位置?”我就像一名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三年前倒塌了”,蔡明诚不禁惋惜地感叹道,“棋院借用的一座百年寺庙的房子,梁柱被虫子蛀得很厉害,棋院没经费维修,一直将就着用。前年春天的一个下雨天,一拨人在前厅下棋,忽然听到后院哄地一声,半个屋顶塌了下来。众棋手望着突然空出的一片天空,好一阵后怕。那里设了几间贵宾室,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地高手的。幸好那一天没有客人,要不然,围观的人一定少不了。那可就会出人命了。不过,因下棋而死,倒也挺浪漫的。嗬嗬。那以后,棋院就关闭了,过了几个月,那些老房子都拆光了。”

“棋院有没有建新房呢?”我觉得这个问题更重要。

“一直在找地。据说三年内能建好。”蔡明诚说。

三年,好漫长的时间啊!我不禁有些失望。

为了解决下棋难的问题,蔡明诚想到了培养对手的问题。还有,他一直有个不成熟的看法,围棋对开发人的智力,对企业管理,对应对人生很有帮助。比如:先手不败啦,共活啦,一子不慎满盘皆输啦,棋从断处生啦……对了,围棋还有“五得”:得好友,得人和,得教训,得心悟,得天寿。于是,蔡明诚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请来了一位当地退役的专业二段于老师,每周周六的晚上给员工们上课,已经上了半年的课,效果非常好。这些原来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年轻人对围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周的围棋课,没有别的事,他们都不会轻易错过。

 我激动地双手紧握住蔡明诚的左手:“这不是在做梦吧。我终于找到大部队了!我是一名超级大棋迷啊。”

蔡明诚也很吃惊。当我把学棋经历简单地说完,说起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围棋高手的名字,他相信了。

“走,咱们到楼下小吃摊吃两碗沙茶面。垫饱肚子好下棋。”蔡明诚也很兴奋,我是业余初段,他是业余2段,旗鼓相当,这棋下起来才有味道。


 与厦门观音山女子围甲队棋手合影

等我们吃完面回到办公室时,大黑板上挂起了一个大棋盘。一位长像相当秀气的女子正在轻声细语地为大家讲解一个新定式。她自然就是专业二段于老师。我们朝她微微点点头,走到后面的座位坐下,安安静静地听她讲棋。与专业棋手面对面,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我是又紧张又激动,两腮有些发红,手心出了一些汗。多神奇啊,一年半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在寻找棋手,没想到今天竟然无意中遇到了,而且一遇就是一伙,还有一位是专业棋手。望着于老师清秀的脸庞,苗条的身材,我怀疑自己是在梦里。

于小宁老师课讲得很好,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小时转瞬即逝。课后,于老师用了15 分钟回答了员工们的问题,向我和蔡明诚走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围棋老师于小宁二段,这位是报社的记者林海!”蔡明诚说。

“你好!”我朝于老师伸出手去。“你好!”于老师很大方地伸过手来,我们轻轻握了一下手。于老师的手掌很柔软,手指细长,我很激动:这可是专业棋手的手啊!

我为于老师做专访,向读者推出她的小学围棋班,报道她牵头举办的业余围棋赛事,成了很好的朋友。这都是后来的事。她从专业队退役后,被一家国有公司看中,做一些文案工作。但她割舍不下对围棋的爱,工作之余主动做了许多普及和推广围棋的事。单位对她也很宽容,因为当时就是出于爱才才把她招来的。她代表单位参加一些本系统的全国业余围棋赛,拿过冠军,很为单位长脸呢!她已经成家,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还“子承母业”,已经学了几个月的围棋,会简单的“叫吃”。

那天晚上,于老师应邀进行“双面打”,是一个人同时对我和蔡明诚。我们俩都被让4子。高手毕竟不是吹的,我还没找得着北,棋就稀哩哗啦崩了。蔡明诚也好不到那里去,比我多挣扎了十几手,也中盘告负了。

“高手就是强啊!”我输得心服口服。

“你学了几年棋?”于老师问。

“真正的时间也就两年吧。”我说。

“哦,两年下成这样,很不容易了。我学棋的时间是你的十倍。”于老师说。

“你还坚持下,我挺佩服的。”我说。

“一迷上棋,想摆脱就难了。我这是习惯成自然。”于老师说。

“对了,于老师,你知道哪里有下棋的地方吗?”我问。这里毕竟一周才一次课,我要找一个类似棋院的地方,想下棋了可以随时去。

 “棋院关了有一段时间。让我想想,对了,据说在宏都广场的一楼有一间私人开的棋社,人很杂,我只去过一次。你可以到那边看看。”于老师提醒说。

就这样,我和厦门的棋手们终于联系上了。走出蔡明诚的办公室,夜灯闪烁,空气清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天地如此开阔。

我是在两个月之后才走进那家无名棋社的。在这两个月里,我和蔡明诚下了二十多盘棋,过足了棋瘾。当然我是负多胜少,大概十盘我只能赢三四盘。蔡明诚是野战棋出身,对付我这种温文尔雅的学生棋很有一套。在这期间,我们没敢再向于老师请战,一是水平有限,二是专业棋手毕竟有专业棋手的“格”。两个月后,蔡明诚在岛外开发的一个工程即刻将开工,于是,整个公司迁到岛外,来回乘车三个小时,下一次棋极其难得。我们的来往少了。没有了合适的对手,我只好另辟蹊径。我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于老师提起的那家私人棋社。


   与深圳来的棋友手谈

与蔡明诚的不期而遇,唤醒了我心中那条沉睡一年多的“棋虫”。我在围棋之路上越走越远了。找到那家从下午两点开到晚上十二点的私人棋社后,我的业余时间基本都耗在那里了。

那是一幢商品楼的底层,两个房间,可摆七八盘棋,交上十元所谓的门票,你爱呆多久就呆多久,有的人与老板混熟了,晚上十二点过后也不愿离去,盯着旁人未了的棋局,时间一久,眼睛就直了,头一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一带小区当时刚开发不久,居民不多,店面相当便宜,不少店面根本租不出去。那个棋社是一位姓刘的业余5段向好友租的,每月只是象征性地交点水电钱。这个城市发展得真是快,一年之后,这一带说繁华就繁荣起来,居民剧增,先前无人门津的店面成了“香馍馍”!老板的好友是个生意人,赶紧要回房子,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银子流水般地奔来了。喧闹一时的棋社灰飞烟灭了,棋手们纷纷作鸟兽散,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在我认识了一位可以称得上朋友的棋手——“和尚”,他是我的又一根救命稻草,是他,把我安全地带到那幢充满着浓郁家庭气息的小楼里,带到那帮快乐而善良的朋友面前。

说说那一年苦不堪言的日子吧。先是无棋可下。这里的常客水平都是强初段以上,我一去,老板倒是热情地推荐了一位强初段给我下,不用说我一败涂地。于是,我几乎没有对手。不是我强,而是我太弱。没人愿意下。要下也可以,得有一定说法。有关规矩下文我会说到。那个强初段是这里水平最差的棋手,是初来乍到者的一块“试金石”。我下了两盘,均脆败。只好无聊地看着别人下。时间一久,觉得不对劲儿,看棋我来这看干嘛?我完全可以回家打名家的谱啊!在棋社不下棋,对不起棋社,也对不起自己。

我转身想走,刘晓强老板叫住我:“小兄弟,大老远来的。多呆一会吧。要不,你跟老周下一下。”刘晓强冲里屋正在烧开水的一位打杂模样的老头儿喊了一句:“老周,现在人不多,你陪这位小兄弟下下棋吧。”

老周确实是这里打杂的,扫扫地,烧烧开水,泡泡茶,对了,稍带煮一些面条啊米粉啊,给棋手下饿了吃,当然,吃的人要交饭钱,价钱跟外面的小吃店差不多。老周的棋接近初段,平时爱下棋,退休了没事做,跑来棋社帮忙。打杂下棋两不误,老周很满足。

说实在的,一开始我真不愿跟老周下。按说我的棋有一定实力,说什么也不能打发一个打杂的老头来敷衍我啊。不过,我别无选择。一和老周交上手,我有几分吃惊,这着装朴素满头白发的老周力量不小。他是典型的古棋,喜爱肉搏,力量大。第一盘,大龙收气吃,我差对方一气,被杀,输了。我羞得抬不起头来,业余初段,这么不堪一击。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流行的是江湖棋,很多人不用正招,而是用一些怪招、骗招,我这种按部就班纯而又纯的“学生棋”,难免方寸大乱,不输才怪。第二盘,我又输了。正想下第三盘,老周说,你等一下啊!原来是晚饭时间已到,他要给大伙捣腾吃的。我知道他是工作所需,但在连败关头,总觉得他有意冷落我。

没办法,我又去看别人下棋,期间跑出去吃了一碗酸菜肉丝面。老周的饭闻起来挺香,只是我亲眼目睹他做饭的几个环节,吓得无论如何不敢吃他做出的饭。里屋小,连个卫生间都没有。只在水龙头一侧放着一个塑料桶,权当作小便用的马桶。而做菜的桌子,离马桶不到一米,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屋里只有一个水龙头。棋手方便完了拧开水龙头冲一冲手,过了一会儿,老周端着一脸盆青菜接着拧开水龙头洗菜。脸盆搁在地上,与马桶也只有一米之远。你说,这饭能吃吗?老棋手们迷在棋里,很少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以坦然用餐。我这个闲人,却把这些细节尽收眼底,心里的恶心劲儿就甭提了。

我吃完面回来,老周他们也吃完饭了。但我和老周一时还下不上棋,他得洗碗。半个小时之后,老周最初的几手白棋棋子湿漉漉的,原来他的手还没擦干呢!我又输了一盘。晚上11点,还有1个小时棋社就要关门了。老周的困意上来了,他打了一个呵欠。我怕他不肯下,迅速把一枚黑子拍在棋盘上。老周不得不下了。这一盘,我下得比较谨慎,每手棋之间多思考了几分钟,而不是像赶集似的匆匆落子,还有,我懂得老周的力量大,这一回,我尽量避免与他正面冲突,跟他玩起了“太极推手”。现在想想,对付一个忙了一天的年过六旬的人,我使用打持久战的办法,真的有点残忍。犯困的老周终于下出一着昏招,自紧一气,大龙被我吃了。

走在凉风习习的路上,我异常兴奋,不停地回味着刚才那盘胜局。下棋的人总是爱把胜利像口香糖一样放在嘴里不停地嚼,直至榨干最后一丝甜味方肯罢休。虽然这个晚上我三负一胜,但我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失败的记忆,剩下的只有胜利的喜悦。我想:明天一定要完胜对手!

这时,我抬手往后捋了一下头发,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烟草味。我想起来,棋室里的人除了我和老周外,几乎全是大烟枪,他们马不停蹄的吞云吐雾令屋子里香烟弥漫,我们可是倍受“熏陶”啊。刚才下棋入迷了不曾发觉,现在风一吹,脑子清楚了,我又用手往下拍拍头发,真臭啊!

后来,一得空我就往棋社跑。当然只能跟老周下。刘老板一看我来了,笑嘻嘻地对老周说:“你有棋下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为何,这句话我听着觉得别扭。我那敏感的心认为他是在讽刺我:过去没人愿跟老周下,现在终于来了一个更差的,老周有棋下了。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其实,我不应跟他们计较。顺便介绍一下,后来混熟了,我才知道,来这里下棋的人,大多数是社会较底层的人,什么渔民啦木匠啦电工啦搬运工啦等等,还有一些干脆就是无业游民,靠什么维持生活?赌棋啦打“荤”麻将啦!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讲话只吐一时痛快,习惯了倒也无所谓,初来乍到者难免觉得心里有些堵。

好在棋一下起来,什么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不睬可也!一个月之后,我的棋有点进步,十盘棋,对老周我可以达到四胜六负;两个月后,我们打成平手,五胜五负;三个月后,我已经六胜四负了;四个月后,我已经八胜二负了;五个月后,只要我认真下,老周要从我这里赢一盘棋已经很困难了。

为什么呢?因为这一时间我加强了棋书的阅读量。每次和老周下完棋后,我都要读读《实战攻防》、《定式运用》之类的棋书,为了对付骗招,我还专门买了一本破解骗招的《应对骗招十二法》,书上说,骗招大多带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特点,初看起来很有理,细看则有破绽了,只要掌握正确的应对之法,骗招往往会给使用者带来损失。

半年后,我又无棋可下了。老周早已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我到了棋社,倒是老周主动提出与我下棋的时候居多。为了感谢他此前与我的“鏖战”,我当然不好拒绝,只是他连续十盘皆负,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就很少找我下了。我来了,他笑笑,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去打杂了。我闲着没事,围着别人的棋观看。

期间,有多位高段棋手表示可以“指导”我一下,但一局要交十元钱,而且还得让子。我委婉地谢绝了。那时的我把棋看得很高,以为如此高超的艺术,必须保证它的纯洁。至于知道“交学费”在韩国棋界非常流行,则是后来的事。

与那位业余2段交上手,完全是出于无法忍受无棋可下的痛苦。太监面对后宫三千佳丽无法可想并不痛苦,因为他想了也白想;而一个正常的内宫武侍士面对三千佳丽,内心要忍受怎样的煎熬不难想象。我的处境和武侍卫差不多。那名业余2段提出的价钱倒是很低,一局5元。我接受了,但要平下。分先下,他并不介意,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挣几个酒钱,而分先,对他更为有利,这酒钱挣来更有把握。只有我这种相对迂腐的人,才会把名声看得那么重要。

这位我至今不知其真实姓名只知其外号“渔夫”的业余2段棋的水平倒是不错,此人后来在一次全市的业余围棋比赛中获过第三名,此人布局、中盘、官子的水平较平均,以我当时弱初段的实力,赢他一盘棋比登天还难。我交了不下300元的“学费”,下了61盘,只有一盘是不用付费的,因为我也就只赢了一盘。

本来我与他的对局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只是我受不了他的那张嘴。他在下棋的同时,那张嘴说个不停,而且说的话都很刻薄。比如:“棋臭无比,比黄鼠狼的屁还臭”;“白痴也下不出这招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研究生就这水平,我看是‘烟酒生’吧”……而且小动作也不少:别人在思考时,他不是高声大吼《爱拼才会赢》之类的闽南歌,就是点上一支烟,冲着棋盘吞云吐雾,熏得不会吸烟的我眼泪直流……与他下了三个月棋,我是苦不堪言,有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奈何那是我棋瘾大发的几年,为了能下上棋,我只有“忍”字当头。

我与他闹翻富有戏剧性。有一天,当我终于赢了他一盘时,内心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当我指出他的败招时,他满脸不高兴,嘴里嘟囔着“瞎猫碰上死老鼠,得意什么”。我们重新开始下棋,弈至116手,该他下,他把白子刚一沾上棋盘,又提了起来,真不愧是“渔民”,这一招棋界俗称“钓鱼”,与“随手”性质差不多,他先落下的地方对我有利。我有点较真了,说:“落子无悔啊!”不肯应他重新下的一步棋。他破口大骂:“老子要是认真下,你就是用上吃奶的力气也是白搭,管你是人奶还是羊奶!”

“去你妈的!”我伸手一扫棋盘,棋子纷纷飞到他的脸上。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两人互相怒视着。他只是嘴上硬,打架经验少,心里也虚,腮帮在发抖!我则是豁出去了,这样的人不能再和他下了,得罪就得罪了,干脆打上一架,出出这三个月我耳朵和心理所受的折磨!两人正僵着,刘晓强跑了过来,推开我们:“和为贵和为贵,棋是什么?游戏!当不得真。看在我的面子上,各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们再也没有下过棋。他后来再也没来过这家棋社,估计我的愤怒把他吓得不轻。记得4年之后的一个上午,其时我的棋瘾已经得到有效的控制,除了偶尔在网上下下棋之外,基本上不摸棋了。我把精力放在读书和写作上。那天上午,我准备到定安广场的晓风书屋,买预订的一本书《拯救与逍遥》,刘小枫著,研一那年从一位老师处借得,读得如醉如痴,一直很想自己也拥有一本,始终未能如愿。昨天书店的员工告诉我来了这本书的修订本,我欣喜若狂。这天上午采访完一位老中医,顺路到书店取书。

当我经过一个公交候车亭时,听到一个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眼镜!”我没在意,没想到身后又传来一声“眼镜”。我没有回头,以为是一些从外地来的骗子在设局,故意在地上丢下一串项链或几个金元宝之类,然后借口见者有份,要上当者象征性交点钱取走失物。我想:也太小瞧我了!这样的事,我都曝光过两回了,已经失去兴趣了。我只是有些好奇:现在骗子的诱饵有所改进,这都眼镜了!宝石做的眼镜吗?

我装作不经意地一转身,只见一个有点眼熟的瘦子出现在眼前,他说:“下棋的眼镜,不认识我了?”呵呵,原来正是“渔夫”!几年不见,他一改过去的乱发、黑须、拖鞋的邋遢形象,“全新亮相”——一丝不苟的分头、洁净的下巴和黑亮的皮鞋!

我很欣赏他的新形象,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发财了?不打鱼啦?”他爽朗地笑笑:“不打鱼了,卖鱼!”他开了一家卖干货的海产品店。

“行啊!出息了你。还下棋吗?”我问。

“不玩了。下棋是下不出什么名堂的。手痒了,偶尔在网上下一下。那纯粹是玩,根本不用动脑。”他说。

我们又告别了,彼此没约下棋的事。他给我留了手机和店里的电话:“有需要到我那边挑点海鲜,物美价廉!”

与“渔夫”闹翻之后,我有一个月没去棋社。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实在让人腻烦。好景不长,随着棋瘾像毒瘾一般发作时,人是身不由己的。就这样,有一天下午,不知不觉中,我乘车来到棋社,接受烟气的熏蒸。我还进一步堕落下去,竟与人下起了彩棋。开始的时候完全是被逼无奈,不向高手上供,他们是没有兴趣来指导你的。我已经把面子视同无物了,我接受了让子的事实,别人让二子、让三子,我均能安之若素。让得多,我获取彩金机会更大些。一个时期,我下的最多的是按整盘的输赢计算彩金,就是单纯看胜负。一盘的彩金十元、二十元,甚至三十元。面对高手,我不敢接受一种更惊险也更刺激的挑战:按输赢目数的多少来赌棋!那种下法十分恐怖,你想想看,有时一条百目大龙被屠,一目一元钱,那得多少钱?那完全是冲着钱去,围棋则成了一种工具。

按整盘输赢计算彩金,这样的棋我下了三个月,反正我当时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钱不是很在意。我还以现在的孩子花重金请老师学棋安慰自己:我不是下彩棋,我是在有偿下棋,这也是一种学习。这种下法很刺激,给人的印象深刻,说不定更加有利于棋艺的提高。在与高手下彩棋时,我是输多胜少,这是确定无疑的。不少高手都是业余棋界的老江湖,专门吃这碗饭的。对让子棋不仅有专门的研究,而且实战经验极其丰富。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钱的四川来的业余5段,棋风怪异。他的棋看似漫不经心,并不特别,别人要杀他大龙时,他反而摆出“君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姿态,自己送货上门,引诱别人来杀,结果呢,别人以为是正在昂首挺胸踊跃进攻的大龙,结果下到中盘的时候,却吓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大龙反而被包围了!他的计算又非常准确,关键的时候没有似是而非的招法。我不败得一塌糊涂才怪。他的这种“被告变原告”的下法非常毒辣,但也非常诱人。你总以为是在进攻,胜利始终触手可及。你总是信心满满的。一盘没杀成,你总以为这一盘是一着不慎,下一盘认真点,准能拿下。他就这样诱惑我下了一盘又一盘,从二子到三子,我一盘也没赢过。我在他面前“悬崖勒马”,是一次无意中观看了他与一位业余3段惊心动魄的对局之后。

那位姓张的业余3段可以让我两子,我与他下过几盘彩棋,负多胜少。一天下午,我因为单位开会,下午5点才赶到棋社。只见老钱正与小张激战正酣,老钱还是老办法,诱敌深入,小张不知是计,追杀得甚是欢快!棋过中盘,老钱开始算总账了,他像蟒蛇张开巨口,将一大团的黑子像山羊一样活生生地吞吃了!我在边上看得冷汗直冒。小张不服输,又来一局,只见他自觉地摆上所让之子,一个黑子,两个黑子,三个黑子,四个黑子,分别占住四个星位,最后,小张往天元拍了一个子!天啊,小张被让五个子!他可是业余强3段。就是被让了五个子,他也没能翻盘。我记得他此后很长时间羞得不敢在棋社露面。我觉得老钱也忒阴了点:他只让我三个子。我除了交钱,还能有别的作为吗?

我倒数第二次在这家给我带来不愉快回忆下棋,是在那年12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中了一个电工的计,与他下了一盘刻骨铭心的棋。这名姓肖的电工说:“小林,你在这里混了这么久,我看长进不大。”老肖是位强初段,我看过他的棋,有勇无谋,局部力量大,大局观不行。我笑笑说:“彼此彼此。我看你也是赢人家的少,输人家的多。”

不可避免的,我们两个交上手了。开始的时候分先下,按盘算输赢,一盘20元。我们下了三盘,我两负一胜。当他提出最后一局按一目一元的输赢来下时,我竟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提出我执黑不贴目,他也答应了。我想他的棋和我差不多,而且又是执黑不贴目,认真下,希望大大的。我想错了。我没想到他老于此道。

刚走了几步,我才发现心情异常紧张,这种输一目就输一元钱的下法,颇像当年的高考,少考一分可能与大学无缘。我变得斤斤计较、首鼠两端起来。一着不慎,可能就损了四五目!那都是钱啊,按盘数计算彩金,输得再多目,也是一盘棋的钱,心里比较坦然,因为输起来有个底,而按目数计算输赢则近乎无底洞,两三百元都敢输!

布局一开始,我因为一紧张,角部看错棋,活棋变死棋,一下子损了二十多目!这棋很像在公园乘坐能把人晃死的“阿拉伯飞毯”,上去后,你害怕得心快跳出来也无法中途退场,只有等游戏结束,你才能摆脱痛苦的煎熬。我一看这才五十多手我就输了二十多块,接下去只有杀对方大龙才能挽回损失。这就犯了兵家之大忌——“欲速则不达”。我越想追杀对方的大龙,对方的大龙却越活得精神。最后,肖电工竟然以老钱的“诱敌深入”的着法全奸我的一条巨龙。最后一清点,我竟然输了132目。那一刻,我甭提有多沮丧了!

付完钱,我垂着头走出棋社,清凉的晚风吹来,吹不去我的一脸茫然和满腹忧伤,不是因为输棋,而是因为自己沦为一名赌徒!152元钱呐,我三天的工资。在我接受目数赌法时,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顶多也就是二三十元的小输赢,直到我掏出两张五十元、五张十元和两张一元的人民币时,这才意识到这样大的输赢不是“小刺激”,而是“大地震”。这是真正的赌博啊!

因此,我非常庆幸最后一次在棋社下棋时,能够与“和尚”陈海锋不期而遇。土生土长、与人为善的他把我引上了一条健康的围棋道路。这是后话。

说说三年后我在一家新棋社建成后与肖电工的再次相遇吧。其时,我与陈海锋的那帮棋友切磋多时,棋艺大长,大概长了三个子,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了!肖电工为了摸我的底,提出一盘十元。我为了报一箭之仇,答应得很痛快,而且分先下。我们一共下了三盘棋,我大获全胜。杀大龙的棋、拼官子的棋,我都赢了。肖电工输得灰头土脸了,迟迟不给钱。我倒是无所谓,观棋的人为了看热闹,起哄道:“输棋掏钱,天经地义”。肖电工才讪讪地说:“先欠着吧,今天没带钱。”观棋者笑道:“你想空手套白狼啊!”说得肖电工无地自容。我却很大度地说:“老肖,别听他们的,不就是个玩么?那钱我不要了,算我送给你,当晚饭的饭钱!”肖电工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畅快!

  与围棋世界冠军江维杰合影

本文经作者南宋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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