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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庆西:农场故事(十二)

风从江边来 2017-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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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子有人疼

四分场往西,过了西沟,径直走是筒子岭,大卫和老枪举行“窝棚会谈”的地方就在那条道上。从西沟岔道朝北去,有个叫烟囱砬子的小村子,是林场护林队的家属区。近旁山坡上尽是柞木林子,农场每年冬天有人来这儿砍条子,一来就是好几挂马车,都在林场人家搭伙用饭。大车队的蹦子每年来好几趟,跟村里人混得很熟。
蹦子是哈尔滨知青,赶车技术已经跟老蔫不相上下,但这小伙人缘好,没有别的车老板子那些臭毛病,跟车干活的对他印象都不错。来的一路上蹦子嘴没闲着,向套子打听老枪的事儿,怎么给弄到基建队去了?又问杭州冬天是不是也下雪,说是这辈子就想去看看西湖十景。到了地方,别人扛斧子上山,蹦子卸了车拴了马,一头扎进大琴家里。
大车队出车拉条子,都是各连派工,上山砍条子的是各连知青。这天是二连一帮壮小伙,没有女的。蹦子他们几个车老板待在村里,帮着各家主妇打理饭菜。担水劈柴,淘米洗菜,兼顾打情骂俏,一派欢天喜地的二人转。他们车上带着大米白面,还有猪肉和蔬菜。砍条子是重体力活,伙食有照顾(蹦子去食堂领给养,管事的马掌柜朝他嚷嚷,我可把家底都掏给你了!)有人怀疑,蹦子跟林场的交情是用大米白面喂出来的,这话不是没影的事儿。
护林队男人都进山了,林场缺人手,调去几十公里外大山里伐木。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村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其实冬天并不寂寞,雪地上尽是车辙脚印。农场马车一来,村里就像过大年。大琴说,昨儿三分场胖头他们来过。蹦子说,以后躲着他点,那人不是什么好鸟。大琴拿着炕笤帚掸他身上的雪,说他这一阵又瘦了。是么,我怎么没觉得?你拿镜子瞅瞅,眼窝又抠进去一圈了。
砍条子的活儿都是当天来回。午饭喝了点酒,蹦子脑袋有些晕乎,他叫套子后晌别上山了,帮着铡草喂马。伺候完牲口,两人又帮着大琴修缮东墙的偏厦,前几天风大雪大,折腾散架了。大琴给套子递烟递水,管他叫“大兄弟”,对蹦子就招呼一声“哎”。套子学过木匠活,斧子锤子抡起来挺像样。蹦子怕不结实,叫大琴去别家找几个扒锔子,梁柱相接的地方都给钉上。干活这功夫,套子问他以后怎么个打算。蹦子说,不想以后的事儿。大琴有三十来岁了,模样还挺俊,可怎么说也比蹦子大个十岁八岁。蹦子说,这年头有人疼就行。
趁着天还亮着,满载柞树条子的马车离开了烟囱砬子。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顶上,套子蜷着身子,望着渐行渐远的小村落。这年头有人疼就行……蹦子这话竟让他大受刺激。


水库会谈

麦收结束后全场放两天假,这一阵干校没来学员,放不放假意义不大。有意思的是大维要来。大维电话里说老枪也来,还问钱珉在不在。农场的电话说着说着就掉线,他没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几个不是不太喜欢老钱么?
结果一下来了四个,大维、老枪,还有套子和化学查理。是蹦子的马车送来的,蹦子要去烟囱砬子,说好傍晚来接他们。钱珉见了他们很高兴,带大家去水库钓鱼。 原来有两副钓竿,钱珉现用树枝给他们一人做了一副。水库堤岸有两处遮阴的柳丛,大维、老枪跟钱珉挤在一处,他和套子、化学查理在另一处。把钓线放到水里, 他们只顾自己聊天。套子说,现在形势很诡异,大家都惶惑,老枪一直想跟你们几个一起聊聊。于是说到分场里普遍的绝望情绪,说到上次匿名信事件,说到邓小平搞整顿,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二分场又死了个上海人,北京的形势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现在下边天天开会,人人抽紧骨头。化学查理认为绝望中才有希望,说要想办法把大卫完全争取过来。
钓鱼钓了小半天,收竿时只有老钱有收获,七八条鲫瓜子,还有两条鲶鱼。他突然想到,不如就在外边搞野炊,大伙都说这主意好。他带着套子和化学查理去食堂借 了锅碗瓢盆,顺便从菜地搞来一些茄子土豆,回来时老钱他们已经垒起灶头,准备好柴火。他照着当年捕鱼队老孙那种做法,把鱼和蔬菜都扔进去,来了个一锅乱炖。可是忘了拿点葱姜,一揭锅盖满是鱼腥味,大维他们几个倒不觉得腥不腥的,连鱼头鱼刺都嚼下去了。
边吃边聊,一直聊到太阳下山。大维说老邓早晚要拿中央文革那些人开刀,三五年之内会有大变化。大维嘴里总会透出一些内部消息,说是老邓手里攥着解放军最精锐的一个空降旅。老钱却摇头,上边怎么死磕,我们操心不上。钱珉的意思是,邓小平搞整顿虽说深得人心,但事情还要从两面看。不管老邓前景如何,好事儿摊不到我们头上。邓要是占了上风,得势的是还是老干部(农场老干部当然是黄主任孟科长他们);反过来说,邓要是再有闪失,阶级斗争调子必是甚嚣尘上,弟兄们更没好日子过。你们想想,当初为什么要把知青弄到乡下,弄到北大荒这种地方?
钱珉看得很透——我们没有选择权,只能看一步,走一步。老枪不赞成这种没有依托的策略,说这不啻是见风使舵。大维承认老钱的分析有道理,但是机会未必没有 ——上边一乱,下边就好办。化学查理说,还是老毛那句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他们搞斗争,我们为什么不能搞?你看报纸上评《水浒》,把李师师都捅出来了, 什么叫枕头上关节,那不就是江青嘛!说到评《水浒》,钱珉也是一头雾水。是啊,老毛这步棋究竟什么意思?
蹦子的马车来了。“水库会谈”没谈出个四五六。当晚钱珉跟他说,大维是机会主义,老枪是左倾盲动主义。那你是什么主义?我不是一个行动因素,你不妨说是犬儒主义。


十四行诗

知青们暗地里传抄一些秘密文稿,神神秘秘,就像做地下工作。起先是一部叫做《少女的心》的“淫秽”小说,后来又是李一哲的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不过,传抄最多的还是诗歌和小说。有一阵流传这样一首诗:


你不知道昨天的故事为什么没有结尾
你不知道这个故事里会不会再有明天
当然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被写进了故事
从垄沟到垄沟之间是无穷无尽的时间
白昼和荒唐的白昼构成了阴谋的注脚
黑夜的鼾声一声声叙说着历史的虚幻
你的灵魂或许像电报那样发到了远方
命运却无情地把你抛到这梦中的荒原
炕头上的国家与革命只能是想入非非
苞米地里的男欢女爱却无疑让人心酸
也许这每一个字都记述着汗水与迷惘
蜘蛛依然牢牢地粘住网上的无尽思念
其实,你已经是一个死人
青春可不是一本书能让你再翻看一遍

小褂子问他,这是十四行诗吗?十四行诗句,不等于就是十四行诗。他告诉小褂子,中文写不了十四行诗。为什么?不为什么,就像用英文写不出律诗绝句。其实他不懂英文(初中是学过三年,早忘得一干二净),却也知道英文里没有平平仄仄。为什么人家没有平平仄仄?小褂子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中国人讲平平仄仄,声腔里自有人生的沟沟坎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外国人哪里懂得。


挖菜窖


又到了贮存秋菜时节,农场各家各户忙着清理菜窖。有些人家的菜窖塌了,又要重新再挖,赵主任家是年年挖年年塌,满院子都是地道口。他家把着东山墙,柞木障子从房前连到房后,这回把窖口挪到后院。从二连喊来大头、胜利帮忙,这两小子干活有劲儿。
菜窖须挖到地下三米左右,入口比肩膀宽一些就行,底部根据贮量大小往横里掏宽。窖里能保温,也能防止蔬菜脱水。农场人家入秋都要贮藏几百斤蔬菜,主要是白菜、大头菜(卷心菜)、土豆、萝卜、大葱这几样,撑过一冬一春,才有新鲜蔬菜。
大头和胜利挖得很快,一上午就挖下去两米多。知青给住家干这类活儿都乐意,毕竟能赚一两顿好饭,那天是难得的放假日,赵主任说中午给他们包饺子吃。可是人 还没进厨房就让虞老婆子叫走,说是场部韩书记来了。老赵老婆有精神病,不能打理家务,平日做饭全靠读六年级的大女儿,来了客人就得老赵亲自下厨。那两小子 一直在后院忙乎,不知道到饭点没有(那时知青一多半人没有手表),也不好意思去屋里去问。结果,不但饺子没吃上,中饭也没人管,老赵两个女儿这天去三分场小姨家了,屋里只剩下炕上的疯女人。老赵呢,忙着召集中层以上干部开会,向韩书记汇报工作,竟把家里这摊事忘了。
差不多有三米深了,胜利开始往边上挖,大头在上边提土,用绳子吊着土筐把挖出的碎土拽上去。挖着挖着,胜利头顶上的土层突然塌方,把人埋了进去。大头吓得小脸煞白,拿起铁锹就跳下去。这时幸亏小褂子来了——听说大头他俩在主任家干活,原想过来搭把手也能蹭上一顿。他俩一个用锹撮,一个用手扒,幸好这地下多是沙壤土,幸好埋得不深,脑袋很快就露出来了。看着还能动弹,赶紧把人拽上来。
胜利坐在地上,满身都是土坷垃,一口气没喘匀,晕头晕脑地问:主任磨蹭个啥,饺子怎么还没下锅?

内部材料


政治处编印一份不定期出刊的《情况通报》,呈送场部班子成员,发给机关科室,以及各分场和直属单位头儿。跟农场其他文件一样,是用打字蜡纸油印,刊头套红铅印,标着“内部材料,注意保密”字样。他是在宣传科看到这份东西的,老宋说这玩意儿有点意思。那里面除了领导和上级领导讲话之类,还有一些标识为“动态”的负面报道。许多年以后,零零星星还能记起其中一些事项。不过,这里列述的内容不一定很准确。
其一:七分场开展路线教育与形势教育,职工与知青纷纷主动揭露自己思想上的阴暗面,有人在连队会上痛哭流涕,检讨随口说反动话和传播小道消息等恶习。知青交代偷窥女生宿舍的下流行径,经组织教育决心痛改前非,近期还递交了入团申请书。
其二:一分场杭州知青吴组织盗窃团伙,其成员有三人,经常在夜间配合作案。数月间,偷盗大豆一百六十余斤,松木板材二点五立方。他们企图将赃物运出分场,借铁路托运寄回杭州,被分场保卫科当场拿获。吴已送劳教部门,团伙其他二人作行政处理。
其三:砖瓦厂部分知青之间频繁传看反动书籍和黄色画报,引起厂领导注意。在最近的迅雷突击行动中,查获收缴一批坏书,其中有莫迫桑《俊友》、张恨水《啼笑因缘》、巴尔扎克《搅水女人》等,还有解放前出版的《良友》和《妇人画报》,共计三十余册。
其四:八分场杭州知青杨被地主婆以女色引诱,以致腐化堕落,成为阶级敌人反攻倒算的枪手。杨某先是与连里本地女青年吉以恋爱之名相处,进而非法同 居。更为严重的是,杨某搬入吉某与寡母曲秀娟同住的家属房,竟与其母女二人同时发生关系。曲秀娟丈夫是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长期以来曲氏一直为其夫鸣冤叫屈,其诱使杨某入彀,就是为了让他充当枪手,为其丈夫翻案。曲秀娟和杨某被捕后,公安人员在曲氏家中搜出长达几万字的申述材料,杨某对参与淫乱与翻案活动 均供认不讳。
其五:三分场部分知青“摇会”成风,这种旧时民间私募款项的陋习俨然死灰复燃。据调查,许多人参加“摇会”是为购买手表、收音机等贵重物品,或是筹集结婚费用。表面看尚无不良用心,但这种组织形式趋近旧社会帮会活动,各级保卫部门应予密切关注。
其六:……


布哈林

那天他去场部学校,正好赶上二分场材料库的秘密聚会。大维悄悄告诉他,嫩江农场来了个北京“干儿”(杭州话对干部子弟简称),带来一些内部消息,晚上在二分场搞个小范围座谈。二分场离场部不到五里路,吃过晚饭大维喊上化学查理,一同走过去。
二分场基本上还是五六十年代的土坯房,屋舍很密集,走进去路径曲里拐弯。大维倒熟门熟路,带他俩绕来绕去,最后走到东头那幢砖坯混搭的老房子。院门虚掩着,大维刚一推门,一道手电光射来。闪一下灭了,一个娃娃脸男生把他们领到里边。这是一间存放基建材料的仓库,靠墙堆放着袋装水泥和一摞摞门窗框,还有许多工具。烛光下,他看见四分场老枪、五分场阿宽、七分场万儿……江湖上各路老大都齐了。这时墙角水泥搅拌机旁闪出一人,跟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目光炯炯,胡 子拉碴。二分场老谭介绍说,这是嫩江来的老卜,大家叫他“布哈林”就行。一听这名号大伙儿都乐了。一共十五六个人,各自找地方坐下。
别看处处莺歌燕舞,其实家家肚子里打鼓。这布哈林思路开阔,口才极好,先是从经济说起。他一路过来,考察了北安农场、绥化农场、铁力独二团,跟各团场朋友们座谈交流。一句话,大家都快憋不住了。北京上层有个内部讲话,说是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他报出一连串宏观数据,钢铁、煤炭、化肥、纺织品……王小二过 年,一年不如一年。看情形恐怕撑不过两三年。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哥们,这不是胡同混子起哄架秧子的事儿,别看丫不信丫还能怎么着,等人头落地也得肝儿颤不是?略带夸张的京片子渐渐压低嗓音,说到九一三事件后老帅们的动向,说到手握重兵的李德生如何把江青气个半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中国需要二次革命,三次革命。布哈林环视身边一张张兴奋而迷惘的面孔,突然发问,在这历史关头,我们知青怎么办?
一片嘈嘈切切的耳语。七分场万儿呛呛一声,怎么着也不能等死。五分场阿宽说,上边掐起来就好办,就怕一潭死水。老枪跟布哈林聊得热乎。大维一脸沉思。
秘密活动是知青精神生活的一个插曲,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煽忽着希望的火苗。聚会结束后,革命家布哈林连夜就走了。二分场那些哥们本想留他几日,可人家急着要去新华十六团,结果叫人用手扶拖拉机送去前旺车站。
这事情就是一个插曲。没有爆发,没有死亡,依然沉默。几个月后,他去车站取家里寄来的托运包裹,看见候车室和货运窗口贴了一溜带相片的通缉令。在七八张大头照中,他认出有一张正是布哈林,赫然冠以“现行反革命”罪名。那上面写着——
卜合霖(绰号“布哈林”),系黑龙江省克东县沟东公社铁灶大队农民,高中文化,出身城市小业主家庭(1964年由本县城厢下放),身高一米六五,说话模仿北京口音……该犯曾长期流窜北京、天津、沈阳等地,进行反革命串联。去年返回本省,冒充高干子弟频繁窜访各地知青点,企图组织“中国知青党”,从事反党反 社会主义阴谋活动……

薅谷子

薅谷子这活儿男生多半受不了。蹲在垄沟里,弯着腰板,一边薅耨一边挪动脚步。这时候谷苗长得不高,地里野草却都长起来了。眼镜片厚厚的克格勃分辨不出什么是草什么是苗,眼前密簇簇一片,不知往那儿下手。渐渐的,他和小褂子他们几个落在了最后,还有套子和胜利。一个个跪在地上,只觉四肢痠麻,抬不起腿,直不起腰。小褂子说,这薅谷子就是女人干的活儿。转过脸问克格勃,知道“薅”字怎么写么?一副卖弄神情,看着镜片后边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套子和胜利干脆歇了,也凑过来说话。草字头,左边一个“女”,右边是受辱的“辱”,小褂子在地上写给他看。
是女人受辱的意思?你怎么不说是受女人欺辱!
不干活,谈女人?女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跟前——她经常这样,折回来检查谁在偷懒耍滑。她一走开,四个人又凑到一起,真就聊起女人的事儿。
八分场的事儿听说了么?你是说那个叫杨国兴的杭州人,跟那姓曲的地主婆搞破鞋……还有姓曲的女儿,那小子是母女通吃,真他妈艳福不浅!那地主婆都什么岁数了,一个老娘们让你这么兴奋?听八分场的同学说,那曲秀娟看着不像是农场老娘们,都说跟潘金莲有得一拼。是啊,我也听说,她年轻时人称大月季,从佳木斯到南岔没有不知道的。这么说,她女儿保准也是一朵花……大月季、小月季,嘿,都让杨国兴那玩意儿包圆了。人都抓进去了,你还羡慕个屁呀。那是阶级敌人搞腐蚀的美人计。照我说,抓进去也值,枪毙了也值,做人那点事儿,人家算是领受了。可惜是没人来腐蚀我,对付这美人计,老子不妨将计就计,先把她给腐蚀了!不是她,是她俩——你一个对付俩,几天折腾下来还不得累趴下了!哎,克格勃,你小子别只顾傻笑,你说你一次能来几回?他这小身板可不行,要是套子出马,恐怕七回八回金枪不倒……

冯姨


卫生院老万说,农场过去是南北两枝花,北边是八分场曲秀娟,南边就是场部机关的冯姨。曲秀娟是地主婆,自然不敢招摇。冯姨就不一样,当年追她的爷们能凑一个加强排,婚后有了孩子还跟不少男人明来暗往。一辆女式飞鸽车在场部满街撒欢儿,一身白色连衣裙不知勾摄了多少色眯眯的目光。老孟,就是现在的孟 科长,疑心戴了绿帽子,以至怀疑大虎不是自己的孩子(确实长得不像),家里三天两头闹出动静。老万说起这些破事绘声绘色。冯姨哪能受得了这个,瞅那样儿就像书上写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张嘴就是“看我怎么收拾你”,一摔门跑佳木斯去了。局里领导她个个熟,最后无非是哪个局长给姓孟的打电话,让他过来把人领回去。男人做到这份上够窝囊,可是好歹也有补偿,要不是靠着冯姨的关系,他哪能坐上劳资科长这把交椅。老万说,姓孟的年轻时长得帅,可除此以外一无所长,后来倒是长本事了,上上下下没有他玩不转的。
可是现在看着,冯姨也不咋样。风鬓霜鬟,一脸憔悴,完全看不出当年风姿绰约的样儿。老万说,她年轻时太张狂,现在又是太操心,女人不能这么豁出去。
他找老万打听冯姨的事儿,并不是有那份八卦闲心,只是这回的差使撞上了。这回是政治处把他召来,要写一份总结全场计划生育的典型材料,报送省里评选先进单位。冯姨现在是妇联主任,计生工作归她管,这回写材料实际上是给她干活。宣传科老宋提醒他,这女人你得留点神。可听说过去小傅在的时候,冯姨是挺照顾的。 他一提小傅,老宋便说这不一样,小傅是什么人——冯姨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不是那一路的。那冯姨是什么路数?老宋叫他找老万打听,老万当年跟冯姨一拨儿进场,对她知根知底。
老万最后只叮嘱他一句:该顺着的时候顺着她,不该顺着的时候就别顺着她。什么叫该顺不该顺的,像是一句绕口令的废话。可是,后来他知道老万这话里大有分际。
那一阵,每天坐着吉普车跟冯姨一同跑分场。先要搜集下边的数据和典型事例,每到一处就召集一帮育龄妇女座谈。都是冯姨起个话头,一堆娘们就七嘴八舌瞎聊。 他在旁边做记录。谁谁谁落实了什么节育措施,某某某做了几次人流,都要记下来。菜地扎五环三,猪号扎三环四,服务队扎七环二……“扎”是结扎,“环”是上环。问到结扎上环对性生活有没有影响,有些女人不懂啥叫性生活,冯姨就得往明白里说。你是说炕上那事儿,俺懂,俺家那口就是一头牲口,一上来可劲儿扑腾。 俺家那玩意儿就像大车辕子似的,杠杠的,可有劲了。口无遮拦的叙说带着几分显摆几分荣耀,炕上的事儿,身上的事儿,越说越来劲。那天去五分场他姑家,走小道穿苞米地,那王八犊子半路上就把俺摁在那儿……
受教育吧,小哥哥?就得这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程这一路,冯姨叨叨个不停,颠簸的吉普车上一路嘎嘎大笑。这娘们不时从副驾座上扭过身子,把他从一阵阵瞌睡中捅醒。那灼热的目光像是着了火了,那打嗝似的笑声透着撒欢的劲儿,好像是逼着他在想象中还原那个骑着飞鸽车满街兜引目光的怀春**……


计生先进

韩书记捋着稀疏的头发,脸上漾开笑容,露出一丝诡谲的神情。冯姨跟黄主任唇枪舌剑干上了,这当儿老韩不喝止,也不劝和,这让他有些奇怪。
他跟韩书记从未有过单独接触,这回计划生育材料写出初稿,黄主任和冯姨带他来向韩书记做汇报。真像外边说的,韩书记人挺随和,坐下来就说其实这事情不用向我汇报。黄主任说因为是省里要的材料还是慎重些为好。不料,汇报时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事儿。冯姨提到,这几年女知青做人流的越来越多(仅上半年就有五例),这部分数据是否也该归入生育率控制措施?原则上,作为计生工作对象的“育龄妇女”是指已婚妇女,而堕胎的女知青全是未婚,当时这还是一个工作盲区。 韩书记问,有生下来的没有?冯姨说,现在还没有发现。那时候未婚先孕不啻作奸犯科,都是自己去偷偷做掉。黄主任说,这事情就别管了,未婚的不在这个范围。 这不容置辩的口气一下把冯姨惹恼了。
冯姨很想采入这部分数据,工作做到未婚先孕这一块,那才叫不留死角。但黄主任认为,女知青堕胎扯不到计划生育。谁知冯姨当场甩脸子——老黄,这事儿你别乱插嘴!黄主任随口回应,这不是造假么,人家堕胎可不是你妇联安排的。冯姨阴着脸说,当然是有人安排的,问题是客观上控制了生育率,这是事实!黄主任一时语塞,突然又蹦出一句:照你这么说,本场二十年前就该是计生先进单位了……瞧着他们这样一句掐一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上去劝架不是那个身份。他很奇怪韩书记怎么一声不吭。黄主任说什么二十年前,什么意思?倏忽间想起老万说过,冯姨年轻时有过几次堕胎,人家都很纳闷,她只有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想生了。 可冯姨提到有人安排什么的,莫非其中有黄主任的故事?
黄主任态度是有些费解,计划生育并非他真要操心的事儿,他怎么还急了?再说从政工角度看,知青偷尝禁果自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也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正好 可以借题发挥大做文章,怎么还怕提这事儿?他知道,冯姨这回是非要整上那个先进单位不可,那个“不留死角”的说法绝对是一个亮点。老万说的没错,这是个什么都敢豁出去的女人。
本来以为黄主任跟冯姨两口子穿一条裤子还嫌宽绰,看来也不是铁板一块。韩书记最后表态:这一块既然小冯主抓,老黄你别再横插一杠子了,就按她的意思写。
他去宣传科,把这事儿说给老宋听。老宋到机要室找来一份红头文件,是关于兵团十六团团长政委奸污女知青的惩处通报,还有中央领导批示。老宋说,这份东西到了我们这儿就锁进文件柜了,为什么不传达,因为触到他们的神经末梢了。其实计划生育这条线不涉及性行为是否合法,牵扯不到背后那些人。老宋笑笑,姓黄的真是风声鹤唳。老宋对官场文牍之事真是看得透,后来果真屁事没有。
后来,冯姨去哈尔滨开会,捧回了全省计生先进单位的奖状奖杯。


书记不愿瞒产


韩书记是农业技术员出身,跟良种站的马技师是农校同学,都是佳木斯农校毕业的。可他终竟没有走农技师的道路,当年从技术员迁任机耕队调度(那时还在五分场),就转向生产干部了。那是哪一年?反正文革后期进了生产指挥部,正儿八经成了领导。不过他一直负责生产这一摊,从未管过政工,亦未担任过正职。 魏书记调走后,没人想到会是他来接手。不用说,他跟前任的执政风格大相径庭。作为书记,他竟几乎不问思想政治工作,阶级斗争由着黄主任他们去折腾。
他喜欢跑分场连队,跑田间地头,终日风吹日晒,早已满脸黧黑。那天从三分场回来,吉普车在半路上抛锚,碰到四分场一挂马车,捎了他一段,人家居然没认出他这个书记。车老板叫蹦子,喜欢唠嗑,路上给他讲了个地主、佃户和傻子的故事。他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小伙子说着说着话头又岔开去,说是这年月装傻充愣比什么都强。他们四分场老赵就独缺这心眼。好像是说地主犯傻,佃户也犯傻,那傻子倒是明白人。他听着隐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佃户,折腾一年苞米面饼子也吃不上。 倒是傻子,索性啥也不干,也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上回四分场老赵说什么来着?现在是人心不稳。人心隔肚皮,你我管的着吗?老赵瞎呛呛,肚皮的事情咱们不能不 管。车老板说老赵缺心眼,其实是一根筋。现在下去看看,地里的情况愈发让他沮丧。这几年,生产形势总在低谷中徘徊,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他不知道为什么 会这样,该用的措施都用上了。老辈人说流年不利,今年还得勒紧裤带。
吃饭时候老伴一直叨叨,上回从佳木斯搞来的黑市大米快没了,豆油也快没了。老伴在场部学校教小学,平时文文静静的,一说起柴米油盐的事儿就冲他发火。说他不顾家,还不如放映队的郑傻子。上回向郑傻子家里借了五斤白面,送回去的时候人家死活不要……人家不傻,说什么也不能向你书记讨账啊。你说你还是个书记, 咱还有脸去借第二回么?
农场连年吃返销粮,固然是歉收,但老韩心里很明白,关键不是收成。他是佃户,那谁是地主?收成再差,如果能给多留一成,这日子就好过多了。狗日的征购政策实在太狠,非把你粮囤底儿都搜刮干净,再把国库战备储存的陈化粮返销给你,还全是粗粮。他接任书记时提出一个目标,争取一年后结束吃返销粮的历史。他以为这不是一句大话,魏书记任内总产滑坡,现在的计划指标并不高,应该有增长空间。可是老天不照应,伏天麦子歉收,水稻扬花时节又连着刮风下雨,今年算是泡汤 了。
墙上镜框里镶着一幅他挽着裤腿下水田的大照片,是过去宣传科小傅给他拍的,当时还在《合江日报》上登过。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喜欢这种被塑造的学大寨老黄牛形象。其实他一直在装傻充愣地适应这种塑造,可是他不知道现在这傻样应该摆给谁看。生产科、计财科都有人建议瞒报产量,他说那是馊主意。可是他们说周边几个公社都这么干,现在没人那么傻了。他算过一笔账,只要瞒产百分之八,全场粮油问题就能有个基本保证。可是……
他挠了一阵头皮,瞟一眼墙上照片。然后给生产科长打电话。你听好了——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昨儿商议的方案作废,这回产量预估照实上报……别跟我讨价还价,按老规矩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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