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尼汪不要温和地走进这座岛屿

节选自《漫旅T+L》11月

三百万年前的某天，他突发奇想地让一座不知名的火山冲破印度洋，用横流的炽烈岩浆肆意激荡着冰冷的海水，开始有规律地构建起一片全新陆地的轮廓：海拔3071米的内日峰创造出2504平方公里丰饶又迷人的土地，繁茂蓊郁的植物和缓慢繁衍的动物在蜿蜒200多公里的海岸线上自生自灭，终于等到了这个星球上寻找“新世界”的高等生灵……

一座拥有火山、冰斗、瀑布群、黑沙滩、玄武崖、热带森林，盛产香草、美女与朗姆酒的魔幻海岛，其实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天然宝藏。两周的不期而遇，我意外发现了一个弥漫无尽诗意、遍布地质奇迹、极度适合各种户外控与冒险狂们的理想国。用“惊艳”形容留尼汪并不过分，你不可能温和地走进她的怀抱。因为每一次选择，都如此惊心动魄。

法国人很幸运，其实阿拉伯、葡萄牙，甚至英国和荷兰的水手们早就发现了这座无人岛。一位刚刚绕过好望角的船长在航海日志上轻描淡写到：成群结队的巨型海龟盘踞在沙滩上。远处，一座山峰冒出几缕黑色的烟雾，我怀疑那会不会是喷火巨龙的巢穴……”。可仅仅在此稍作停留，补充完必要的淡水和食物之后，这批访客就头也不回地驶向遥远的东方，好像从未光临过这片“失落的世界”。可以想象，当Mondevergue侯爵1642年第一次驻足在留尼汪的沙滩上，并以法国皇室之名称其为“波旁岛(Bourbon)”时，他有多兴奋。“波旁岛有坚不可摧的大规模原始森林，也有一些极其美丽的地方，清新的空气、干净的水，和大量的鱼、陆龟、野牛、山羊和野猪，任何人都应该在这里生活地喜出望外。”面对竞争对手们留下来的这个大便宜，他必定默念了圣母玛利亚100遍。

想领略留尼汪的神韵，就必须追随上帝的脚步，从天空开始。而搭乘私人直升机360环岛巡游是近距离抚摸她最好的姿势，没有之一。这就像戴着3D 眼镜看imax版的《星际穿越》一样，无人能抵挡诱惑。“这里至今还有超过20%的地方没有被发现！”坐在后排的Charlotte略带神秘和自豪地告诉我，好像一旦直升飞机螺旋桨开始转动起来，我就会跟随她从西部清晰的海岸线进入另一个完全未知的空间。作为此行的向导，早晨六点不到她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敲打我的房门——如果不能确保我在8点钟准时坐在第一班直升飞机的驾驶舱里，今天的航拍计划可能就得泡汤。留尼汪并不大，但高低错落的复杂地形造就了超过200多种变化多端的局部微气候，几乎所有的大自然属性都集中在这座63 X 45公里长宽的小岛上，以至于天气预报宛若笑谈。人们习惯通过经验和肉眼判断，远方的那朵云，什么时候会变成一片云，又会在什么时候飘到哪里。所以，我必须在云雾笼罩一切美景前出发，否则镜头之外的世界，势必会与弥漫着浓郁PM2.5的帝都如出一辙。

“如果不徒步爬上火山口，等于没来过留尼汪！”

至今仍处在活跃期的富尔奈斯火山，门神般牢牢占据着岛屿的东南角。她是法国的第一座火山，也是世界上最年轻的火山之一，50万年前才横空出世。自1640年起，这座海拔2631米的庞然大物进入了“生理亢奋期”，每隔若干年，便脾气暴躁地用几波惊人的橙色岩浆恐吓隔壁的印度洋，至今已闹腾了足足170多次。2007年4月，富尔奈斯火山连续喷发了一个月，火浪伴着岩浆，顺高山蔓延层层森林，一路冲向大海，光芒四射的火焰，几乎照亮了整座岛屿。因为异常活跃与凶猛，这次喷发被誉为人类历史上十大最剧烈的火山喷发之一；2010年1月，富尔奈斯火山再度暴走，喷发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一众科学家、摄影师、火山和户外爱好者们蜂拥而至安营扎寨，直升机、汽车频繁出入，人们不惜挤成一锅粥，只为等待目睹这座火山恼羞成怒的真实模样……同年，富尔奈斯火山与内日峰、冰斗和峭壁一起，正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对所有人而言，它是一道巅峰，而你必须跨越。

厚重的银色云层压迫着陆地，薄雾毫无征兆地从周围的悬崖下涌上来，包裹着所有“偏向火山行”的车辆。Charlotte紧盯着前方，缓慢地在云雾缭绕的仙境中移动。冲出道路的尽头，只一瞬，骄阳宛若甘道夫手中的魔杖，我的眼前光芒万丈——被黝黑的山峦簇拥着的，是一片夹杂着各种红色纹理的火山岩平原，一条孤零零的土路笔直地通往远方的火山。所有人都停在这里，空望着快速移动的云，和彼端这幅魔幻奇景。

沿途的山壁上画有一连串白色圆点，一直延伸到下面的谷底，那是提醒徒步者安全路线的重要标识——每次火山喷发，都会产生一些隐秘的裂缝，如果不慎掉下去，也许瞬间就跌入了地心深渊……尽管早已幻想了无数次我是如何超越人群第一个登上火山口，为了安全，我还是得跟着专业徒步向导Daniel亦步亦趋。他那张年轻、英俊、呈巧克力色的脸上，分明是欧洲人、非洲人和亚洲人在此相互交融的最好证明。相对于法语，Daniel私下里更喜欢说克里奥尔语，那是一种混合了法语、马达加斯加语，甚至广东白话的方言。历经数百年的殖民，人们实现了多元种族文化互通，却依旧没有能力改变这里恒古不变的原始地貌。如今，所有慕名而来的游客都把“征服火山”视为第一目标，乐此不疲地延续着先辈们的冒险之路。要知道，整个岛屿40%的面积都属于世界遗产，无论你走到哪里，脚下都是活生生的瑰宝！事实是，至少3个钟头之后，我才在凌冽的风声和沿途堪称奇幻的景观中，喘着粗气、颤颤巍巍、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火山口。一家友善的当地人递给我了水和巧克力，他们觉得这样也许能帮助我顺利下山。“生在岛上的人天生擅长走路，特别是那些住在冰斗里的人，他们每天出门翻山越岭全靠两只脚。”Daniel笑着说。

跟着Daniel在成片的黑色岩浆遗迹上一路小跑，终于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入口。从天坑跳下去，戴上头盔，绑好护臂和护膝，打起探照灯。顷刻间就远离了地表的温暖与湿润，周边世界立刻换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狰狞面目——那简直就像是“异形的母巢”。幸好我没有幽闭恐惧症，否则置身于此，恐怕要难过地抓狂。历史上，无数次火山喷发不停摧毁着地面的风貌，却成就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地下奇异世界。地壳运动让早已冷却的岩浆层时空交错，层层叠叠地形成了一个个相互连接的中空隧道。我们两个像盗墓贼一样蜷缩着身体，在狭仄的暗黑空间里缓慢爬行，闪着奇异光芒的金属诱惑着贪婪的造访者，但一分一毫，我都休想带出去——作为发现人，Daniel必须守护这个天然洞穴里的一切。

大海阻隔了她与陆地的联系，保持了她恒古不变的神秘，也成就了她遗世独立之美。我由衷感谢留尼汪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缘由，在被发现之前，她至少已经鲜活地存在了300万年。海底火山喷发形成几千米厚的玄武岩沉积层，在漫长的风化剥蚀中破碎并逐步土壤化。日复一日的潮汐、迁徙的候鸟、欧洲探险家，为小岛带来丰富的植物种子；火山运动、海风、洋流经年累月的雕琢塑造，形成岛上高山、深谷、荒原、激流并驾齐驱的丰饶地貌。无疑，这是完全出自上帝之手的伟大作品。

相比空间有限的陆地，海洋永远是人们无穷尽的“游乐园”。得了季风和洋流的干系，留尼汪岛的西海岸终年保持着干燥、少雨、日照强烈的典型热带风貌。一眼望去，满街都是健康得令人咂舌的小麦色肌肤。延绵30余公里的沙滩绝对是教科书级别的，细腻的沙滩缓缓地延伸到不可思议的海水中。犹如一条金色的缎带，把蔚蓝色的印度洋和绿得沁人心扉的陆地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闻名遐迩的三大泻湖圣吉尔(Saint-Gilles)、圣勒(Saint-Leu)和圣皮埃尔(Saint-Pierre)环绕着西部狭长的海岸线，密集的珊瑚礁们将大部分汹涌的海浪阻挡在外，让奢华度假村和星级酒店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天然的避风宝地。

在清澈的泻湖中浮潜，延绵的珊瑚礁会提醒你，它们仅是属于自然的隽永；在被评为世界最佳的“圣勒左手”(Gauche de Saint-Leu）冲浪，你得决绝地面对自己的无畏和滔天的巨浪；人人都能包船出海钓鱼，健硕的马林鱼、剑鱼、金枪鱼和梭鱼如影随形，就算想跟鲨鱼较劲，也会有专业的海钓大师为你保驾护航。当然，那只是图一乐子，真钓上来鲨鱼，合影留念之后还得乖乖放生。否则回港后，船长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交给警察。哪怕半个钟头之前，他还跟你一起碰了香槟，称兄道弟。尽量维系海洋的平衡，可以跟它玩耍，但绝不冒犯——在这点上，生活在留尼汪的人们谨慎地遵守着自然法则，从来都不会越雷池半步。

跟那些我还未曾尝试过的户外极限运动相比，爬火山、钻溶洞、潜水拍摄显然只是小菜一碟。以三位奴隶领袖命名的玛法特(Mafate)、锡拉奥(Cilaos)和萨拉济(Salazie)冰斗，造就了此间无数的惊心动魄。每年10月，世界顶级山地越野赛“疯狂对角线”(Madman’s diagonal)牢牢勾引着全球自虐狂们的心，其艰苦程度比任何一场铁人三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全程162公里，爬升海拔高度总和约9600米，超过珠穆朗玛峰。而且，你还要一个不落地穿越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可预见的地貌……除此之外，溪降、皮划艇、峡谷漂流、滑翔伞、潜水、山地速降自行车这些听上去就让人心惊胆颤的活动，人们全都趋之若鹜。十月，留尼汪正式进入夏季，那些戴着防晒帽、挂着墨镜、赤裸着上半身、在烈日下满身通红，急切渴望着奔跑、跳跃、攀爬和畅游的人们，成了被人们固定消遣的热门话题。

午后是动身离开锡拉奥的最佳时刻，我必须在日落前抵达著名的杜福洞穴宿营地(Caverne Dufour)，它是距离山顶最近的旅馆，也是唯一一座能保护我对抗寒风和低温的山间小木屋。为此，我甚至提前半年就早早预订了床位和一顿简单的晚餐。只有12个简陋的床位，这家宿营地在网上异常抢手，尤其是在10月和11月的旺季。跟世界各地的登山者们共享美味的克里奥尔晚餐、安稳的睡过一夜后，我在黎明前的最后三个小时便一跃而起，开始向印度洋之巅做最后的冲刺……事实是，如果你的保暖措施足够到位，能扛过海拔3000米以上刺骨的寒风，攀登山顶的路其实比穿越冰斗更容易。

留尼汪是全球最适合拍摄星空的外景地之一，只要电子星象仪、三脚架、快门线，一台不知疲倦的相机，屏气凝神地朝向南十字座和大小麦哲伦星系，已然足够。从午夜到黎明将近20的温差下，追星星的都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而只有在漆黑的夜里，火山才显露出它最真实的存在。无人打扰的空旷深不见底，偶尔飞逝的流星引来陆上精灵们的呼喊与细语，说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在海拔3071米看日出，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躺在火山岩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头顶的南半球从浩瀚星空过度到温暖朝阳，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转瞬即逝的色彩，全都涂抹到自己的脸上。

所有的幻想与揣测，都不及自然与时间的造化弄人。定睛、凝望、悠然回眸，便有了这世上无与伦比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