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十宁
大奶奶的传奇
大奶奶的身量不高而且很瘦，和高大的穆太爷——我的大老爹极不相称，在生老三之前，也就是她四十岁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雨把她家的土屋淋透了。那天个晚上，家里其他人被房顶竹节的破碎声和落土声吵醒，她睡得死，家里人都逃出来时，屋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大老爹突然想起他的女人还在里面，打算去救，但为时已晚，他刚喊了一声“孩他妈”，土屋就轰地一声塌下来。
邻居被吵醒了，匆忙跑过来，几个男人帮着把碎土块搬开，搬到一半，大奶奶的头露出来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腰，表示不能动了。大家看见她被屋顶的椽木压住，男人们用尽全力也没能把木头搬开。大老爹坐在地上直叹气摇头。这时大奶奶说话了，大老爹赶紧凑上去听，她说要吃煎饼，要包两个荷包蛋，大老爹无奈地一甩手，说：“这时候哪来的鸡蛋？你忍忍吧。”大奶奶说非吃不可，不然就要饿死，说完就呜呜哭了起来。她一哭，老大老二也跟着哭。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我的奶奶说：“我去给你做去。”奶奶很快就回来，她把一卷包着两个荷包蛋热气腾腾的煎饼递到大奶奶面前，大奶奶几口就吃完了。
大老爹在跟前看着她，天亮时，大老爹已经倒在土堆上睡着了，大奶奶却格外精神，邻居拿了几根扁担来，他们把扁担塞进木头底下，一起发力，沉重的椽木被翘起来一点，大老爹眼疾手快，一把把大奶奶拖了出来，他一屁股坐在水汪里，跟气喘吁吁的众人一起哈哈大笑。大奶奶手扶在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大老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让大奶奶站起来试试，大奶奶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有个人说：“怕是腰断了吧。”“什么？！”大老爹一声惊呼“这是要造孽呀！”
这的确是一件造孽的事，大奶奶顺利地瘫在床上，大老爹担负起养活一家四口的责任，他生平第一次经手家庭琐事，老大老二成了野孩子，偷鸡摸狗，无所不为。大老爹把一切苦难的根源归咎给躺在床上的他的女人。先是骂继而发展到了打。我的奶奶看不过，过去劝她宽心。大奶奶仍然想吃煎饼卷鸡蛋，奶奶会隔三差五给她送一次。
后来她好了，我以为大半是鸡蛋的功劳。
黑狗与大老爹
大老爹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眯着眼睛看他的两个儿子走动的身影。
年轻时的他可不是现在这幅模样，如今的大老爹已经没几根头发了，几缕白发弯弯曲曲，无力地朝上竖着，倒没有胡须精神。他年轻时闯河滩的时候，在村里开了第一家铁铺，远近闻名。村民使用的铁制农具，不拘大小，或圆或方，精致或粗糙，上到挖耳勺，下到耕地用的铁犁全都出自他手。如今老大继承了他的衣钵，可惜生意大不如从前。
在我五岁之前，大老爹尚在人世。上了年纪后他琢磨出了很多把戏，比如用面筋沾知了，他沾知了不为玩，经常一次能抓了十几个，揪掉翅膀，丢给鸡吃。我曾经从气势汹汹的鸡的嘴下拯救过一只知了。但是我等它死之后还是扔给了鸡。大老爹身后永远跟着一只黑狗，尤其在他钓鱼的时候。大老爹不用商店里的鱼线鱼钩。他把一根细铁钉折弯再用铁锤锤扁，在磨石上磨细了，磨亮了，就变成一个自制的鱼钩，这种鱼钩没有倒刺。他又从旧鱼网上抽几条结实的丝线，系成一根，然后绑上鱼钩。在他家门前五十步之遥就是鱼塘，属于公共财产。不论是谁，都能来钓鱼。
大老爹提着一把折叠板凳、一个水桶，黑狗伸着舌头尾随其后。他把折叠板凳展开但并不坐上去，而是捡几片树叶铺在屁股下。板凳是给他的老朋友烟袋准备的。大老爹钓鱼不用蚯蚓也不用面团。他把洋槐树上落下的花斑毛毛虫穿在了没有倒刺的鱼钩上当做鱼饵。大老爹专钓鲢鱼，时常有各色小鱼误吃鱼饵，他就丢给身后的黑狗，黑狗一口就把鱼吞下肚子，然后伏下身子，伸着舌头等下一条。当然钓到大鱼，它也是很高兴的，在大老爹把一条蹦蹦跳跳的大鲢鱼抱在怀里时，黑狗也跟着欢呼雀跃，仿佛那是它的功劳，它还冲着不安分的鱼叫几声：“汪汪汪”，好像在说：你给我老实点。天近日暮，黑狗吃了一肚子杂鱼。大老爹提着他的战利品走在前面，黑狗耷拉着脑袋跟在后。
水牛和放录机
穆家的打铁生意衰落之后，他们便开始养牛。穆家有大牛三头小牛若干，价值不菲。穆老大放牛的时候总能招来群孩的围观，他们争相想要一睹水牛们的风采，牛很温顺，小孩们就在它们背后大叫，掷土块，揪甩来甩去的牛尾巴。要是赶上穆老大高兴，他就会抱一个孩子到牛身上坐一会儿，能坐上牛背的孩子都神气活现。牛背上必定是一番别样世界。
大老爹跟老大说起卖牛的事，他说：“我看大花（资历最老的母牛）也快吃不动草了，不如早点卖了吧，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那个大花为穆家生过三茬牛犊，共计十一头，可谓功勋卓著。在她迟暮之年，老太爷提出要把它卖掉。那时，在县城上学的老二也在家，他和老大一起去的集市。他们回来之后，引起了一场轰动，老二提了一个放录机回来。大奶奶几乎昏过去，跺着脚骂他败家子，接着数落老大的无用。大老爹一声不吭，怒睁二目，突然抓起放录机就要摔，幸好被老二夺了下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对那个新奇的物件品头论足，想要见识一番。老二把放录机摆到桌子上，按了一个按钮，那个黑匣子就乌拉乌拉唱起歌来，众人都惊呆了，继而纷纷拍手叫好。除去电线杆上的喇叭，这是第二个能唱歌的物件。大老爹没再说什么，大奶奶的眼泪更是无足轻重了。
穆家买了放录机的消息不胫而走，以致引来村长的拜访，他在穆家坐了很久，走的时候满面红光。自此之后，老二几乎每天都会放一些流行歌曲，招引年轻的姑娘小伙儿。后来，有几家人到穆家提亲，都被大老爹以孩子太小还在上学婉言拒绝了。老二是和老大、老三截然不同的人，他不像他们的兄弟，也不像大老爹大奶奶的儿子。
可惜他爱上了一个当官的女儿，他们从初中就在一起谈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当官的人家和老二谈了一次话，无非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陈词滥调，老二去找那个姑娘，要和她一起私奔。那个姑娘被父母又哄又骗，拒绝了老二的提议。老二心灰意冷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从此一蹶不振。无论大老爹大奶奶怎么劝，曾经提过亲的人家也开始对他避而远之，他已经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穆家老二了。开始有人说起他的不是，比如缺乏男子汉气概，小心眼。这话或多或少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有一天，老二自己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到河边提水的人看见漂在水面上的他。老二走得很安静，就像他在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地位一样。
穆兰
老三娶到媳妇之后就搬出去了，剩下老大和大奶奶一起过。老大一直没有结婚，他三十九岁那年，一个小女孩突然降临到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她就是穆兰。没有人知道穆兰到底来自哪里，有的人猜她是老大的私生女，有的人猜她是老大偷来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据大奶奶的只言片语，穆兰大约是她家某位亲戚的，因为逃计划生育就送给了她家。穆兰喊穆老大爸爸，自然而然喊大奶奶奶奶。
穆兰六岁那年已经包揽几乎所有的家务，扫地，洗碗，洗衣服，捡木柴，喂猪等等。每次看见扶不上墙的我顽皮，奶奶就会用这样的话编排我：“你该学学人家穆兰，死吃不逮老鼠的东西！”穆兰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不需要别人对我说。我会轻易钻过木篱笆去找她。穆兰切菜的时候会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截黄瓜或萝卜塞到我嘴里。我也把奶奶的糖或果子偷过来跟她分。穆兰烧锅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边上，一人嘴里含一块冰糖，她唱儿歌，我跟着摇头晃脑。等到奶奶喊我吃饭了，才慌忙站起来，从篱笆缝里钻回去。
我开始上学的时候，穆兰依然在家劳动。大奶奶对于女孩子认字没有太多兴趣。每次看见我放学回来她都不高兴。后来她告诉我她也想上学，我就把我的旧书给了她。穆兰八岁那年，村长来到她家给大奶奶和穆老大做工作，讲国家的新政策，大奶奶说家里没多余的钱支付学费。村长咬咬牙答应村里出这笔钱。那天，穆兰哭了，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委屈。
我和穆兰经常玩一个游戏，我已记不上名字。需要脱掉鞋彼此对坐。然后由一个人念念有词地依此数四只脚：点点羊羊，蜡烛上堂，点到谁，谁就上。当然多数被点到的人是我。被点到之后我就要乖乖地伸出头，让她弹一下。我热衷于这个游戏是因为我一直想要“报仇”。穆兰是个聪明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作者简介：王宁，自由写作者，习作偶见都市晨报、彭城晚报、宿迁日报等报刊。个人微信公众号：馨宁晓语（微信号 xinningxiaoyu），坚持原创·情怀的创作道路，与热爱文字、热爱生活的你一起分享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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