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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裤子的云 | 《庄子》书中游来一群鱼

原创 2017-03-31

穿裤子的云 | 《庄子》书中游来一群鱼



此文系友人“穿裤子的云”读庄子系列之四,经授权发布。
那是一个“窃国者诛,窃钩者为诸侯”的时代, 那是一个为“义”造兵、“轻用其国”、“大盗不止”的时代, 那是一个“国为虚厉、身为刑戮、用兵不止”的时代, 那是一个“不恬不愉”“乔诘卓鸷”“脔卷獊囊”的时代, 那是一个“天下欣欣然人乐其性”“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的时代, 那是一个“天下脊脊大乱”“贤者伏处嵁岩之下,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的时代, 那是一个“殊死者相枕,桁杨者相推,刑戮者相望”、蜗触相争、伏尸数万的时代……

正当天下处于水深火热、民不聊生、混乱不堪之时,在人心突变、茫茫汲汲,不知何去何从之际,庄子悲慨万端,扶地而起,手持毛管一只,泼墨竹简几筐,以三十三篇肺腑之言,把痛苦无助的人民从动荡、无常的暗黑之地带到自由、明媚的阳光下,为中华民族擎起一片思想的晴天。 合上庄子之书,掩卷沉思,就会有一群惊天动地的鱼划过历史长河,娓娓游来。它们或移形换影,化而为鸟;或出游从容,游于濠梁;或相濡以沫,惺惺相惜;或忿然作色,反唇相讥;或扬而奋鬐,声侔鬼神;或与鳅同游,或见美不顾,或闻音深入,或荡而失水,或不厌深眇……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逍遥游》) 这或许是庄子一书中最大的一条鱼了。“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仅鱼的脊背就有几千里宽,更不要说长度了,至今无人知晓。太平洋够大,恐怕也容不下几条……只有北冥、南冥这样浩渺深远的地方才可能成为它诞生、成长和游玩之地。 “北冥”亦作“北溟”,传说中阳光照射不到的大海,在世界最北端。溟本意指昏暗,昏暗的大海象征着浑沌。庄子认为,“浑沌”乃万物之母,代表着道,是宇宙的原本,人类之初,人生之始。所以,这条其名为“鲲”的鱼才能在浑浑茫茫,朦朦胧胧的“北冥”产生,化而为鸟,随着汹涌的波涛迁徙到“南冥”。“南冥”是他最后的归宿,意味着浑沌由“无”产生天地万物及人类,人死物灭之后又回到原先那种状态。这种状态就好像是供天地万物往来的一条大道,所以称之为“道”。

这条大鱼从“大道”中展翅飞来,纵横跌宕,瑰丽无比,它带着庄子的梦想和希翼,浪漫天地间,逍遥海内外。 它飞呀飞,飞成了一道闪电,飞成了一道亮光,飞成了“化臭腐为神奇”的力量,飞成了旷达自由、无拘无束的形象…… 它飞入“寻堂百姓家”,解除了几千年来套在人们身上的精神桎梏,把人们带回心灵的故乡; 它飞入历史长空,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勇气捍卫着本心纯正、人格独立的名士风骨; 它飞入千山万水,自由奔放,啘啭连连,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眼中㶷丽的光彩; 它高标挺拔,飘洋过海,成为中华文明的摇篮和世界文化遗产……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大宗师》《天运》) 湖泊干涸了,原先在水中嬉戏的鱼搁浅在了陆地上,眼看着就快年轻轻死掉,只好相互之间吐出点湿气彼此呵护,吐出点唾沫相互湿润,看起来多么亲情多么友爱,可是它们愿意这样吗?不愿意呀!在它们看来,与其在干涸的陆地上相濡以沫,惺惺作态,实在不如在江湖水中各自游走、相互忘却。 这是庄子以“寓言”的形式表达其“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的思想,认为“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自然的安排,没有必要又是吹湿气又是吐口水那样悦生恶死、不通“大化”。

“泉涸”对鱼来讲,意味着出现了生存危机,对人来讲则是处于社会困境之中。为什么会出现“泉涸”这种现象呢?这正是战国时期战争频仍、社会动荡的真实写照。陆上的鱼象征在统治者荒淫无道的统治之下“失其常与”、生活艰难的百姓。“陆”则是指黑暗的社会现实。“江湖”是与鱼的原本真性相适应的环境,象征着“道”的易于亲近。所以庄子以鱼在水中畅游来比人在“道”中逍遥自得。由此,庄子认为,“相忘”是一种人生境界,人只有彻底摆脱对现实的依赖,“有所忘”,才能象“相造乎水”的鱼一样悠游自在,无牵无挂,生活在无限自由的天地之中。 后世者认为,在干涸的湖底变成陆地,出现生存困境之时,它们以最后的气息延续着彼此的生命,相呴以湿,相濡以沫,这简直就是生命垂危时刻爱的唇语,既体现对生命的热爱,也表达了浓浓的人伦之情,所以流传出“相濡以沫”这个成语。殊不知,这与庄子之本意大相径庭…… 庄子一书中,与此相关的表述还有《大宗师》篇中借孔子之口说的“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以及《至乐》“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秋水》) 庄子和惠子一起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是快乐的呢?” 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是快乐的呢?” 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这是可以完全确定的。” 庄子说:“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你开始问我‘你哪里知道鱼儿的快乐’的话,就说明你很清楚我知道,所以才来问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这个故事记述了庄子与惠子之间的一场辩论,体现了人类思维的逻辑和机敏,展示了辩者的智慧和风采。惠子好辩,重分析,对事物持认知心态。庄子则智辩,重观赏,对事物持艺术心态。如果说惠子带有逻辑家的个性,那么庄子则具有艺术家的风貌。从逻辑上看,惠子占了上风,因为庄子是在强词夺理。但从形式上来看,则是庄子占了上风。因为庄子说了后惠子没有话进行反驳。 且不管二者谁对谁错,谁赢谁输,那一条也许是一群叫“儵”的鱼依然在濠水里怡然自乐,从从容容游来游去,偶尔吐个水泡,表达对大自然无私赐予的濠水的感激。濠水是多么清亮啊,没有工业垃圾,没有生活废水,没有剧毒物质也没有大坝高堤,一点污染都没有。它完全可以开开心心、自由自在,带着惬意的心情从上游游到下游,又从下游回到上游,就象散步一样,轻松自适以娱己,一点压力都没有,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 而这条“儵”鱼呢,压根就没有也不想听桥上那两个屌丝流传千古的辩论,它甚至忘了自己摆动的身躯,忘了四季更迭,忘了濠水河清澈的流水,只游在自己的心中,游在“什么也没有”的境域里…… 这才是真正的快乐!

庄子知道鱼是快乐的,因为庄子觉得,在自己一个人感到快乐的时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己乐乐不如与鱼同乐乐!只是可惜,恵子虽“其书五车”,却是永远不可能知道鱼是否真的快乐,因为,他早已被逻辑和知识缚住了不再纯洁、不在天真、不再浪漫的心灵。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若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外物》) 庄周贷粟,与陶渊明乞米一样,虽生活窘迫,举步维艰,但丝毫无损于他们高洁的形象。我们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条车辙之中奄奄一息、求水救命的鲋鱼身上。鲋鱼是鲫鱼的别名,这条小鲫鱼呀(车辙之中,足见其小),虽身处危地,困于车辙,祈“斗升之水”以活命,(与贷粟的庄子何其相似!许是庄子自嘲自喻)但却没有丝毫改变“鱼”格,处贫而不贱,傲气十足,傲骨自现。面对不肯借水的路人的吝啬相,竟忿然作色,反唇相讥:“算了,算了,你他x的吝啬鬼,小样!还是到干鱼市场去等我吧!”全然忘了性命之危,说完,眼含泪花,咬舌自尽……形象多么鲜明,意境多么生动,言词多么犀利,内心多么可爱!不愧我平生最喜欢的一条鱼了。

这个故事别有一层深意,就是人与人、人与物互为羁绊,一旦失其常与,脱离了与自己原本真性相适宜的环境,恐怕就殆矣,危险了。正如《达生》篇中所讲:鸟,“宜栖之深林,食之以委蛇。”而人,“莫如弃世”,象至人一样,“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即要不拘于物。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嵇,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 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外物》) 任公子做了大鱼钩和粗黑的绳子,用五十头阉了的牛作为鱼饵,蹲在会稽,将钓钩甩到东海,天天在那里,钓呀钓,等了一年还没钓到鱼。后来有一条大鱼吃钩了,它将巨大的鱼饵拖入水下,纵横挣扎竖起鳍背,激起的白色波涛就像山一样,海水震荡,发出的声响好象鬼神一样,震慑千里。任公子钓到这条鱼,将它切小然后腌制成腊鱼,从制河以东,到苍梧以北的人们,没有不饱食这条鱼的。 后来那些浅薄的说客之流,都惊叹这件事并互相传说。纷纷拿了鱼竿和钓线,到沟渠浅滩,钓些鲵、鯽这样的小鱼,他们想钓得大鱼就难啊;以浅薄的学说想获得崇高的声誉,那距离高妙的大道理也差得太远太远了。所以没有见识任氏的作风,他们不可能治理政事,并且离治理好还差很远很远啊。 

任公子钓大鱼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当作励志篇来读。他一年之中没钓上鱼来,并非钓鱼技术不好,而是他的志向只在于震动乾坤的大鱼,所以他用的是“大钩巨缁”,而鱼饵足足用了五十头牛。这样的宏伟之志,不成则已,成则惊天动地,惠及万民。当然非那些只能“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的“辁才讽说之徒”可比。 这个故事出现在《外物》篇,而这一篇全文内容很杂,用语文老师的话说就是主题不突出,结构不严谨,有点象故事汇编,很象是庄子的学生辑录,这就对我们准确把握这一故事的用意带来了不确定。但从行文中带有讽刺的口吻来看,我推测可能是在讲大小之辨。庄子认为,大有大的用处,小也有小的用处,但终究不如“无用之用”。假苦小东西自以为高,自以为大,不以自身小为耻,反以大为蠢的话,那就象讥笑大鹏的蜩与学鸠一样愚蠢而悲剧了。因而故事中的“辁才讽说之徒”就象“蜩与学鸠”一样,只是一些轻浮浅薄、没有真才实学甚至是把道听途说当学问的人了。而正是这样的人,偏偏要“饰小说以干县令”,企图以浅薄荒诞的言论来猎取崇高的名声。

这或许是在刺与庄子同时代的那些不懂经世之道的说客、辩士和策士。 因为故事写得很美,眼球都被任公子吸引过去了,留下这条“大鱼”想为自己争辩几句都没机会。 正如本篇的第一句话“外物不可必”表达的一样,外在事物总是变化莫测的,不可能有个定准。任何事情皆有正反两个方面,倘若以外物为意,拘于外物,结局恐怕就难说了。这条“大鱼”不知道修了多少年的道行方才能成其“大”,游于东海之中,本可以安身立命,与海相谐,没想到经不住外物——“五十犗”的诱惑,被任公子逮住,既不能保全身体,亦不能保全性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正是庄子反对的“以身殉利”的社会现实。 庄子笔下所有的鱼中,这条“大鱼”的反抗精神颇值得称道。可谓是誓死抗争,搅得天翻地覆,白波如山,声侔鬼神,但自作孽,不可活。谁叫它不好好学庄子,经不住外物的诱惑呢?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齐物论”》) “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至乐》)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绝世佳丽毛嫱、丽姬面前,鱼儿看见她们的美貌,恍若不睹,急忙潜入水的深处,唯恐避之不及,难道鱼儿不懂得世间真正的美吗?咸池九韶,皆古代庄重高雅的祭祀之乐,然而鱼儿听见它的声音却赶紧躲在水下,难道说鱼儿连人们争相凝听的绝妙乐声都不会欣赏吗? 庄子在此并非奚落鱼儿智商不够,而是在说“味美音色”的相对性,是一种怀疑主义的论调,是非对错不可能有一个绝对的、正确的标准,即“恶乎知之”,这并不是鱼的错,庄子主张“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鱼儿又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什么是真正的音乐呢?

《庄子》一书中直接写到鱼还散见于以下各篇: “鳅与鱼游。”(《齐物论》) “钓鱼闲处”(《刻意》) “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 。”(《达生》) “巨鱼无所还其体”“吞舟之鱼”“鱼鳖不厌深”(《庚桑楚》) “于鱼得计”(《徐无鬼》)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外物》) “为鱼鳖所食”(《盗跖》) 此外,《庄子》一书中提到的与鱼有关的还包括巜应帝王》“鲵桓之审为渊”,鲵指鲸鱼;《胠篋》“罔罟之所布”,“罔罟”包括渔网;《田子方》“见一丈夫钓”,钓指钓鱼;《外物》篇中的“荃者”指捕鱼的工具……

写罢此文,已是五日之后,心绪难复。 在这个盛装打扮的美好的时代面前,一切都那么虚幻和癫狂。身体藏进欲望的苦衣,而生活,就像穿上紧身裤的大腿,只能原地踏步而不能迈步向前。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稚嫩大胆的想象,甜蜜羞涩的的回忆,窃窃私语的夜晚,纯洁无暇有些漂泊的青春,目空一切的孤孤单单,诚挚动人的倾心畅谈以及象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飘走的年华如水,已随风远逝了…… 庄子告诉我们,幸福就是一个蛋,你不能急着“见卵而求时夜”,而是要先孵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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